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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过去束缚,患得患失

    两天后,林昭按照先前的约定再次走上探望顾仁成的路途。和上次她来病房探望顾仁成的时候一样,他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只是意识到她来的反应时间比上次要短。他看向林昭的眼睛,内里燃烧灼灼星火。

    “觉得现在怎么样?”她尝试着先从最简单的问题开始。

    “还好,除了头痛的时候会痛,其他时间也还好。”

    “你瘦了啊。”从窗户间照来的光打在他瘦削的脸上,她的瞳仁间映出他颓唐的模样,神态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于是感慨也就不自觉地生发。

    他没有作声,只是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林昭。

    “我听医生说,你有时候会出现幻觉?”

    他攥着栏杆的手瞬间收紧,蛰伏的青筋条条簇起,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瞟向别处。

    “你相信我吗?”长久的沉默后,他再度看向林昭。

    “信。”

    “每次头痛,我的脑子里都会多出来一些记忆。“他的语调淡然,林昭却听出来这不像是平静,更像是精神被彻底摧毁后的麻木。

    “那些记忆里,我犯下的过错比现在还要严重。你不断地逃跑,试图摆脱我,但是最后还是被我找到了。我们没有离婚,尽管那个时候你已经……不再爱我。”他顿了顿,接着说下去。“最后我绑架了你,还骗自己你是自愿回到我身边的。我开了枪,子弹打中了你,所以我也朝自己……开了一枪。”顾仁成手掌比成枪的形状,抵上自己的太阳xue。

    林昭惊骇到说不出话,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建设,还是被他的话冲击到。顾仁成放下手掌,“也许那不是幻觉,是我的一生。“

    “而且,我们不是在画展第一次碰面的。”

    “什么?“她只来得及发出疑问,他的回答就马上把她疑问的情绪淹没。“之前我就知道你,因为我的梦境——或者是记忆的片段里出现过你的样子,然后出于好奇调查过你。”

    “是那些照片吗?”

    “是,但是那个时候我觉得你和我身边认识的女人不一样,所以……”

    “你就从我的学姐那里知道我要参加画展?”

    “是。”

    林昭看向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他斯文的外表下是极致的偏执。

    “你走吧,”他再度出声,“走了之后就不要再来了。趁我现在还有理智的时候,走得远一些。”

    他闭上眼,只听得门锁落上的声音,再睁开眼,她已经走了。

    现在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了。他苦笑出声,因为他和那段记忆中的样子别无二致。

    在林昭见他后的当天夜里,顾仁成坐在病床边对着玻璃出神。和记忆里的结局一样,他还是永远地失去林昭。仅有一点不同——他在记忆里毁灭自己,现实里孤独终老。

    这该死的记忆。他咒骂出声,如果它不存在该多好。如果完全剔除这段记忆的话……他像是被人抽去脊骨,垂着头痛哭出声。

    那他和她根本就不会有交集,没有一开始的相遇,也就没有之后的救赎。他要终生生活在谷底,不见天日。

    他不想懂那些,只知道自己已经把全身上下都交给了她,哪怕她本人并不知情。

    她在白天说出口的话突然间又窜出来,“可我是真的,不是幻象。“

    那什么又是真?他阻塞的思维瞬间有火花迸发。开始他的确是受记忆的影响,但是后来他满眼都是她的样子,无暇去想二者间的区别。这五年真实存在,是他和林昭之间割不断的联系,尽管它并不美好,甚至可以用“孽缘“形容。

    将那些纷乱的思路重新整理后,顾仁成反倒冷静下来,颓唐气息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副侵略性的,势在必得的神色。

    他果然没有办法去想没有林昭的生活,至于那些过错,他会用余生弥补。

    几天后,值班的医生过来查房。在本子上寥寥添了几笔后转身走出病房。

    “你现在还头痛吗?”

    “已经好多了。”

    医生点了点头,“看样子你的病情算是稳定下来了。“他接着转身看向在床上的身影,“那你现在有想见的人吗?“

    他佝偻着的身体一瞬间支起。

    “她现在就在外面,我现在就去喊她进来。“

    门再次打开,她从光中来,慢慢走向他。

    “我仔细去想了想,你的说辞有一个最大的漏洞。“她的声音在病房里甚至出现回音。

    “你有着他的记忆,可你又不是他。“

    “我们离了婚,而你现在还站在这里,没有自杀。“

    “但是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她短暂地叹气,”就是不至于死而已。“

    “所以活下去吧——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我说完了,现在是该你做选择了:是继续待在医院里面,还是学会控制自己然后出院?“

    他坐在原地怔怔出神。

    “我现在要去忙我的画展,如果你有了答案,就去找我。“

    林昭关上病房的门,金秘书一直在走廊上的椅子坐着。她站在原地,组织好语言走向金秘书,并向他缓缓躬身,竟是向他施鞠躬礼。

    金秘书慌忙从椅子上起身,头垂得更低,“……夫人。“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她扶起金秘书的肩膀,”最近我和一个画廊一起,趁着我的母校毕业季的时候,和校方举办联合画展。“

    “如果他问起来的时候,就把我的话转告给他。“

    一星期后,顾仁成迈出医院的大门。金秘书站在车子一旁,见他走来正要拉开后座车门。顾仁成制止了他,“不用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是,代表”

    “一直以来,你辛苦了。“顾仁成认真端详现在能独当一面的年轻人,接过他递来的车钥匙。车子向市区行驶。

    汽车最后到了水原大学校墙外围,顾仁成下车后奔向画廊。画廊里正展出着又一届毕业学生的作品。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一个西装男子在走廊上浏览画像,但他的关注点又不在作品上,更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他的眼睛在接触到不远处的某件作品时停下游弋——那是一幅油画,画上是大片的樱花,色彩浓烈,细观花和枝干的脉络,似乎有汁液暗自流动。

    他站在画像面前,久到已经忘记时间,直到背后的脚步声把他拉回现实。

    他回头望去,一名女生双手握在身前,“先生,需要我帮助您吗?“

    “这幅画……是你的作品吗?“在那名女生听来,这位先生的语气似乎有些失望。

    “是的,这是在我的老师的指导下完成的。“

    他斟酌着问出下一个问题,“这幅作品的风格有些像我的一位……友人——请问你的老师姓什么?“

    “她姓尹,虽然她与我年龄相差不大,可是她真的是位天才!而且……”

    她滔滔不绝,顾仁成的心神却始终在“尹”字上。

    “是我”,熟悉的声音唤回他的所有奔涌的想法。

    他转过身,林昭站在他身后,目光澄澈。

    “看样子你恢复得不错。“

    他端详她的面庞,泪水从眼尾溢出,忘了回话。

    “你已经有了答案了,但是——“

    他的心又悬吊起来。

    “现在我要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能够控制你自己吗?不去干涉我的生活,尊重我的意愿?“

    他低头思考一阵,然后再次抬头看向林昭。

    “以前我没有仔细地去看过你的作品,或者说有些东西我即使看到了,也假装没有看见。你很少画插花,以前是这样,我们离婚后也是这样。“

    她认真地等待他的下文,顾仁成迎着她的眼神继续说下去。

    “离婚之后,我才能认真地去看你的画。你的画像上,那些花都是自在生长的。“

    她的眼神出现了松动。

    “我不应该禁锢你的,”他苦笑出声,“但我明白得太晚了。”

    “一直以来,我都是个很自私的人。”

    “你的话还算中听,”她态度缓和下来,“但是,话有可能骗人,行动是不会骗人的。”

    “现在就证明给我看吧。”

    日子在慢慢向前,顾仁成的内心却始终不安,因为他能感觉到林昭对他的感情,更多的是一种同情。而且就像林昭说的那样,他不是好人,内心始终都有一头蠢蠢欲动的兽。

    画展的反响显然超过画廊预期,他们联系林昭商议进一步合作的事项。唯一让林昭感到奇怪的是,她几乎从来没有见到过画廊的馆长,所有事情都是副馆长在忙。

    “期待我们的下次合作。“副馆长从沙发上起身,走到玄关处向林昭伸出手掌,两人的手紧紧交握。

    “画展的成功全仰仗您的大力协助——以后还请您多指教。“林昭脸上露出好奇与局促交织的笑,“我有一个小小的疑问。“

    副馆长莞尔,“您尽管问,只要我知道,一定会告诉您的。”

    “好,”林昭点头,“一直以来都是副馆长您在负责接待,但是我很少见到馆长。”

    “馆长?”副馆长没有直接回答,“画廊的对外交流一直都是我在负责,馆长只是偶尔来这。”

    “偶尔来这?”林昭眉间的疑惑并没有散去,“馆长一定是忙于创作吧?“

    “不,馆长主要指导画廊运作,而且他有另外的事业。”副馆长回答。

    兼职?林昭见识过这种情况,如果不是画家本人开设,那八成画廊背后是有财团支撑,而且馆长跟财团脱不了干系。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画廊本身的实力就要打个问号了。林昭暗自思忖与画廊的合作。

    “好,以后如果合作的话就找您。”林昭朝副馆长笑了下,“因为馆长一直不出面,心里总是有些不安,您的话算是解决了我的顾虑。”

    “不光是您,其他签约的画家之前也有疑问。”他笑道,“您有什么其他疑问的话,欢迎您随时电话或者实地访问。”说罢随着林昭走出办公室。

    “请留步。”林昭向副馆长点头鞠躬,沿着走廊走出画馆。

    她按下电梯的按钮,门开后走进去。

    那个馆长偶尔来这,不管他是来巡视还是来指导的,至少说明画廊比较独立;再加上还有其他签约的画家,说明画廊的经营状态还算不错,实力也算过得去。

    她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走出写字楼时的步子也轻快不少。

    “这次的报表比上次好看多了。“顾仁成翻动手边的文件,桌子上的手机屏幕亮起。

    “是,因为前些时候举办的画展,我们与一些知名的画家顺利签约,之前没有合作过的画家也闻名而来。“手机里传出副馆长的声音,”馆长您一直关注的画家,林昭,也是这次与我们签约的画家之一。“

    顾仁成的脊背一瞬间绷直,“林昭?“

    “是的,”副馆长顿了顿,“还有一件事情——她问过您的情况。”

    “那你是怎么说的?”

    “她应该只是好奇,所以我向她说的是‘馆长只负责画馆的财务运作’”

    “她有什么反应?”

    “没有。”

    “还算可以。”顾仁成低笑一声,但很快又收敛下去,“以后不要向其他人说起我——我并不想出名。“

    “是。“

    顾仁成挂断电话,倚在办公椅的椅背上,身体后仰。虽然那个副馆长倒也没说什么,按照林昭的性子,指不定她会想起什么。

    还真是麻烦。他的手指又覆上唇角,指腹的纹理与唇间相触摩擦,暂时按耐住伸出獠牙的念头。他向林昭承诺过,答应她自己会逐渐去改,可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的保证是有前提的——她要一直在他的视线内。可他又知道她的性子,又不敢,也不舍得再用以前的方法。画廊的事情还是之后再向她交代吧——在她放下对他的戒心的时候。

    不过还算有个稍微中听的消息,林昭与他的画廊签约了。也就是说,他和她的联系会更加紧密。顾仁成十指敲击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昭啊,不要害怕,不要后退,就像这样,一步一步地走近我吧。

    冬季总是昼短夜长,再加上总是呼啸的阵风,天刚擦黑街上就已经没人了。但是工作是不分四季的,林昭坐在隔间里辅导学生。在课间的间隙,她抽空掏出手机。

    上面有一条短信,不长,内容也很简单。

    “我过去接你。”

    她本来想直接把手机放回兜里,想了想还是又拿出手机回话,“好。“

    顾仁成半靠在驾驶座上,食指摩挲着腕表。现在离她下班还有一段时间。在密闭的时间和空间里,莫名生出的惶惶不定的情绪像团乱麻,他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他推开车门,在暗下来的大街上来回踱步,试图排解内心的焦灼不安,结果反倒沾上一层冷气。

    结束工作后林昭从写字楼上下来,环顾一周后她瞄见顾仁成的身影。他像是在等着什么,站在原地没有动作,看着街上的汽车出神。路灯顺着他的脊背一路下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那影子也是单独钉在地上,四下里就他和他的影子,一个人,一条影子。林昭走到他身边,鬼使神差地从后面环住他。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抱他,更没办法回忆起自己又是怎样到了顾仁成怀里。他的手臂压得人极紧,像要把人揉进自己体内。

    “你怎么来了?“他低头靠近她的耳廓,呼出的气息吹动耳道里的绒毛,她在他的西装上蹭了蹭,给出回应。

    “你需要我。“不是遥远的过去,不是虚无的未来,而是现在,在这个四下无人的地方。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还没等林昭反应过来,他就将人抱得更紧,头颅不安分地在人颈窝处蹭来蹭去。

    “仁成啊,“她小声提醒着他。

    他低低地“嗯“一声,算是回应。

    “我们能不能到车上,“她有些难为情,”外面太冷了。“

    他闻言,铁铸的臂膀打开了一道缺口,只是手掌仍与她的贴近,拉着她的手走向路边停靠的车子。片刻后汽车发动,驶向远处的霓虹。

    夜深人静的时候,顾仁成躺在客房的床上,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出神。

    你需要我。他想着白天的那个拥抱,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但很快他就又意识到什么,唇角的弧度又被生生扯平。虽然林昭说过他不是记忆里的那个自己,但是如果他在离婚的时候再浑一些,抓住她不放,那就会走向最恶劣的后果。

    如果她再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会发疯。

    即使现在是最好的结局,他仍在害怕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