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小艳鬼的尸骨不完整，他死后甚至被人分尸。

    李明檀说艳鬼的尸骨在西北极寒之地，周云凛记得西边最冷的地方是荒漠中的昆仑高原，那里人迹罕至，常年冰雪覆盖。若此行目的地是昆仑高原，他恐怕还需带些厚实的衣物。

    他瞥了瞥前面骑马的一人一鬼，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快要分不清楚三师叔对鸢究竟是好还是不好。若说好，明知鬼魂不宜久留人间还强行留下，言语间总是贬低折辱。若说不好，又舍得精血修为去为一只艳鬼固魂，教其术法，为其奔波。连那艳鬼不喜欢在法器袖子里待着，也惯着抱在马上一起赶路。

    他想说服自己三师叔或许真的爱小艳鬼，以此减轻自己的罪恶感，但心底深处却还是不信。

    他也不过一个俗人，为自己的所爱之人的安危去帮助囚禁一个懵懂的可怜鬼，要是让他师父师兄知道，一定会会很失望。

    他们马不停蹄赶了一个月的路到达昆仑高原。不知为何，原本一路上对外界充满好奇的鸢进入昆仑高原后就开始犯懒，老是躲在李明檀的大氅里不愿看外面，身子也在抖。

    李明檀以为他被冷着了，将他紧紧抱住，可鬼原来就没有温度，不管他怎么呵护也不会变温暖。他找不到办法便问周云凛，周云凛奇怪地看着他，然后道：“人的阳气便是鬼最好的热源，小鸢在你怀里还这么颤抖不可能是因为冷。”

    李明檀明白他的意思，忍不住将怀里的鬼抱得更紧。

    艳鬼在害怕，这片冰原就是他的身死之地。

    他们暂时住进长乐村，打算第二日再寻艳鬼的尸骨。

    夜里李明檀上床准备入睡，掀开被角就看见窝在床上的艳鬼蜷缩成一团，如墨的头发披散在床单上。

    他像是魔怔一般，浑身颤抖低声喊着痛，眼睛空洞无神。

    李明檀将他捞进怀里安抚：“小鸢？别怕，我在。”

    艳鬼的手钻进他的衣服，贴着rou抱他的后腰。冰凉的触感让道士打了个冷颤，但却没有推开怀里的艳鬼，反而抱得更紧。

    “没事了。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

    “小鸢，别等了，没有人会来。乖乖留在我身边，知道吗？”

    那鬼还是没有反应，但在他怀里稍微汲取到一点温暖后浅浅睡着。李明檀闭上眼睛感受艳鬼的魂体，眉头微蹙。

    太慢了，这么久才只将喜魄塑好，地魂迟迟无法重塑，若是再受到什么刺激又有散魂的可能。

    真是奇怪，这么脆弱，这鬼在遇到他之前究竟是怎么留存世间的？

    就靠着一些男人的精气吗？

    他心里有种古怪的感觉——难受、压抑、愤怒……心疼。

    他想起第一次遇见艳鬼时他被那男人压在身下，表情比起欢愉更像是害怕，他似乎才是那个被欺负的小鬼。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越发恐怖，若周云凛在此必定会察觉他的三师叔起了杀心。

    他想要杀掉碰过艳鬼的男人，所有。

    “痛……好痛！”昏睡过去的鸢忽然抓住道士的衣服呢喃出口，两条秀眉紧锁，似乎在经历极其痛苦的事。

    他的呓语将陷入杀心的李明檀惊醒，赶紧用灵力不断安抚，一直到怀里的人再次安静。

    第二日天气晴朗，但却比前一天更冷，周云凛跟着李明檀出去的时候忍不住不断呵气暖手。

    他看着在冰上画阵法的道士，心里有些郁闷。他这三师叔明明术法学得比他还好，为什么非要押着他也来？难不成还怕他带着沈秋鸿私奔。

    李明檀画好阵法后感觉到他的视线，随口问到：“想什么？”

    “三师叔的术法比我好，道行也比我高，为什么每次都要我来救小鸢。”

    李明檀停了停，抬头看他：“云凛，师兄曾说过你是个好孩子，嘴硬心软，是纯阳宫术法类型学得最全的人。”

    “我不是好人。”他这么评价自己。

    “我只会杀鬼的术法，从来没有学过救鬼的术法。”甚至连用自己的精血供养艳鬼都是现看书学的。

    他知道师兄把周云凛放在自己身边的用意，这孩子是用来弥补他身上恶意的。

    只有周云凛才会不远万里去昆仑采雪莲移栽到纯阳宫，怕他却从来不会不管他。

    所以他伤害的是沈秋鸿而不是周云凛，李明檀自私自利但也是有心的。师兄说他以前不这样，可惜他记不得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了。

    周云凛对这个答案诧异又觉得理所应当，一个只会杀戮而不会救治术法的道士令人惊讶，这个道士是他的三师叔又显得在情理之中。

    李明檀将鸢放在阵眼，小艳鬼不安极了，颤抖着去抓他的衣服。他隐隐觉得头有些疼，还没想明白为什么鸢就倒在了冰面上。他像是失去了四肢，用腰摆动身体向他挪动过来，眼睛甚至流出血泪。

    李明檀赶紧将人抱起来，周云凛扯出一张符贴到对方额头，指尖灵力一点对方就昏睡过去。李明檀小心翼翼擦干净鸢面上的血泪，眼神说不出的心疼。

    阵法受到鸢的影响，地上显现出一个极大的八卦图和司南。司南疯转停下所指的方向就是艳鬼尸骨所在之地的方向。

    “是落日岭的方向。”周云凛看见那司南所指方向，手画了一个符，地上的阵法立刻缩小漂浮起来。“小鸢对这个地方的反应太大了，赶紧找到他的尸骨带他离开。”

    李明檀“嗯”了一声，抱着艳鬼循着司南所指方向而去。

    他们踏轻功而行，很快就穿过西落雪谷地到达落日岭。落地后李明檀停滞不前，眉头紧锁，神情凝重，他在本能地抗拒着这个地方。

    周云凛看见他停下来，疑惑地问：“怎么了师叔？”

    道士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缓缓道：“落日岭有一个乱葬坟。”

    “乱葬坟？”

    李明檀还是踏进了落日岭，一边走在前边领路，一边道：“十二年前浩气盟差点剿灭恶人谷，季云……也就是武王城城主心善，不忍这么多人曝尸荒野被野兽分食，下令将所有死去的恶人合葬在落日岭。”

    两人穿过冰层断岩，在树丛后看见一个巨大的坟墓。

    周云凛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坟墓，忍不住问：“这里葬了多少人？”

    “快两百人。”李明檀答到。

    “师叔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这墓里的魂都是我镇压的。”道士眼睛里一片冰冷，“凛风堡闹鬼，这些人怨气太重，所以我将他们全部封在此地。”

    周云凛听得打了个冷颤，看着眼前这个巨大的坟墓有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近两百人的魂魄被封在此地不得安息也不得轮回，哪怕生前本就不是良善之辈周云凛也还是觉得这惩罚有些过重。

    原先的阵法到了这里直指墓xue，李明檀怀疑：怀里这个小家伙怎么会是恶人？他看上去清朗如明月，哪里像是阵营中人。

    周云凛用符查看了墓中鬼魂的情况，随后坚定道：“师叔，我想超度他们。”

    “随你，反正开墓也要破除封印，不让这些怨鬼离开会更麻烦。”

    两人都是轻装过来，身上只带了剑和法器，没有祭品超度的效果会减半。周云凛在李明檀那里恳求了一点缓和的时间，立刻回长乐坊去买香烛纸钱准备贡品。

    李明檀没有阻止也没有帮忙，抱着艳鬼坐在一边看他忙活，日落西沉超度仪式才刚刚开始。

    整个坟墓摆了八个供桌，十六组香烛，当太阳彻底消失，夜色降临，整个落日岭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场。风在山谷中回荡形成恐怖的呼啸声，和鬼哭狼嚎没有区别。

    整个坟场只有一个人的声音。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李明檀没走，依旧坐在那里。他看着怀里的人，心没由来的柔软。

    他不同情那些恶人，踏入江湖便生死由命，手上都是不干净的人有什么好同情的。可他害怕那些哭嚎吵到艳鬼。

    他看了看坟前打坐念经的年轻人，最后还是选择助他一臂之力。他念动咒语，背上的剑自动飞出插入坟墓顶端，一瞬间，无形的壁垒破碎，无数黑色的魂魄飞出乱窜。眼见那些怨魂就要攻击念往生经的人，李明檀的剑形成一道圆形的剑域，剑域不断扩大直到将整个坟地容纳

    域中分阴阳，一半日，一半月，日为阳，月为阴。谓之——吞日月。

    那些乱窜的怨魂一下子被压在地上不得动弹，挣扎着却发不出吼叫。金色的光晕随着往生咒在剑域中不断回荡，无数怨魂在一遍又一遍的经文中平静下来。

    超度进行了整整一个昼夜，在第二天落日时分才结束。这一日周云凛没有走，李明檀也没有走，他刚站起来就没了力气，两眼发黑往下倒。李明檀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一把扶住他：

    “没用的废物。”

    他冷着脸将周云凛扶到一旁，然后提着剑就去炸坟。

    既然这些鬼都已经往生，他自然没有顾虑，一剑将坟墓彻底砍开。周云凛连喊不要都没来得及就看见那坟墓被削了盖，巨大的剑气把坟边的树全部斩断。

    他那白衣猎猎的三师叔走进坟墓，不多时身边化形出一位墨衣紫衫的艳鬼。

    这一次鸢是醒着的。

    鸢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跑到一个角落。他小心翼翼避开别人的骸骨，跪在冻土上用手刨土，眼睛睁得大大的，很认真，又让人觉得他很悲伤。

    李明檀停在鸢身后，看着他白嫩的双手刨着土，将一个罐子从泥土中刨了出来。那罐子里也装满了土，但里面明显还装着一具骸骨。

    鸢把罐子里的泥土和骨头倒在地上，将骨头单个捡出来，但他手拿不完这么多，只能无措地往怀里堆，在掉地上后又去捡。捡着又掉，掉了又捡，他窘迫得像个没办法的孩子，着急地重复着动作。

    李明檀将自己的道袍脱下来拴成一个布袋，将骨头放在布袋里：“别急，不会丢的。”

    鸢蹲下将骨头都放进布袋，然后拎着布袋到另一个角落刨土。李明檀这次没有再旁观，蹲在他旁边帮着一起刨。

    道士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过来。

    小艳鬼的尸骨不完整，他死后甚至被人分尸。

    就这样鸢在坟墓地到处刨，等到天完全黑下来他才停下，抱着一堆骨头两眼空空。

    坟边的夜明珠勉强将他俩照亮，李明檀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绞尽脑汁想要说点什么都无果。远处休息的周云凛一直看着这边，也第一时间发现了艳鬼的异常。

    他忽然大喊：“不好！师叔，小鸢在散魂！”

    那艳鬼呆呆地抱着骨头，两只眼睛不断流出鲜红的血液。

    “鸢！”李明檀大骇，一把抱住艳鬼，他阻止不了艳鬼身上的裂痕，立刻将艳鬼抱到周云凛身边，着急道：“救他！”

    周云凛查看过艳鬼的情况，沉重道：“他没有地魂，无法承载身体里巨大的情绪，魂体在崩溃。要有个人代替他承受那股情绪。”

    “怎么做！？”

    “镜子放在你们中间，手指相对引血作契。”

    李明檀没有犹豫，立刻将做法用的铜镜放在两人中间，握住鸢的手指放在镜面上，而自己另一只手也放在上面。

    指腹自动被划破，两边的血缓缓向中间流去汇合成一条直线。

    艳鬼身上的裂纹渐渐消失，李明檀眨了眨眼睛，没由来地掉下一滴泪。

    顷刻间，痛苦与悲伤排山倒海而来，道士倒在地上发出惨烈地吼叫：

    “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