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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弟弟的消失

    后来一段时间里,周叶秋都躲着古羽走。

    直到临近年关,张女士和年阿姨都回来了,两人才不得不在年夜饭上碰了面。

    古羽比起从前削瘦了很多,脸色看起来臭臭的,仿佛正在遭遇极度不开心的事情。与他相比,年阿姨则容光焕发了许多,此次回来的穿着打扮也与往常不一样,平日里并不多见的昂贵衣服和精致妆容把她衬托得一下子年轻了十多岁,仿佛回到了那种情窦初开的年纪,整张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娇憨的喜悦。张女士倒是没什么变化,一头短发的西装打扮,依旧飒气逼人。

    “大概是作业太多,学习压力大而已。”周叶秋不由自主地多打量了古羽几眼。但他从进入包间开始,就低头看着手机,没看周叶秋一眼。这是之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他应该是记恨我了。”周叶秋愤愤地想,“好,那我也不看你了,谁稀罕看一个臭包子。”她转头把目光盯在了桌上一碟餐前小包子上,用筷子夹了一颗,放在嘴边狠狠地咬了一口。

    “饿坏了吧——”年阿姨就坐在周叶秋旁边,咯咯地笑了几声,敲着桌子示意服务人员上前给周叶秋的杯子续水,“慢慢吃别噎着。最近学习压力是不是很大啊,我看阿羽和你都瘦了许多,我看见都快心疼死了。”

    “小孩子正在长身体,消化快些是正常的。”张女士正在用开水烫洗着周叶秋的碗碟。

    “是啊,年轻就是好。吃多少都不会发胖。”年阿姨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张jiejie,这么些年多得有你的照应,我们母子才能过得不那么辛苦。”说完,她举起手中的杯子,朝张女士的方向碰过去。

    “哪里哪里,我们是互相照应。”张女士连忙把洗好的餐具放回到周叶秋的面前,举着自己的杯子迎上去。

    两个玻璃制品在空中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周叶秋看得出来,年阿姨今天是真的开心了,手中的杯子就没放下来过。跟着张女士喝光了一瓶红酒后,又叫服务员取来一瓶白的,招呼着要跟自己的儿子干杯。古羽不理她,应该是他从进入这个包间喊了一句“张阿姨好”后,就没理过谁。年阿姨不满,拉开椅子走上前,一把扯住了自己儿子的衣领,顽固地想把他扯起来,跟自己干杯喝酒。但她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儿子并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小男孩,第一把没拉动,第二把加大了力气把古羽的衣服都拉歪到了一边,露出另一边的锁骨和肩膀。

    古羽的脸色更臭了,抬眼望过来,眼神里溢满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大概从来没有人令他这么难堪过吧。但那人是自己的母亲,他便只得握紧拳头忍过去了。

    周叶秋吓呆了,手中的筷子掉在了地上。她连忙蹲下来去捡筷子,因此也错过了古羽投射过来的一丝目光,以及接下来一道轻轻的、庆幸般的叹息。

    包间里的服务员倒是见怪不怪地站得远远的,这一幕以后大概会成为他们与其他同行之间的笑谈吧。唯一及时上前阻止的是张女士,她握住年阿姨抓着古羽衣领的手,在上面安慰性地拍了拍:

    “小羽真是的,不能喝酒就跟mama直说嘛,干嘛牛脾气地惹mama生气。”她边说边把年阿姨的手拉下来,又顺手替古羽正了正领子,“不过小孩子不喝酒是对的,酒喝多了就不长个子了,不长个以后就讨不到媳妇喽。”

    年阿姨悻悻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酒。

    “我做了这么多事是为了谁?我奔波了这么多年是为了谁?外面的人给臭脸我看就算了。你进来也摆着一张臭脸,你要给谁看?给我看吗?”哐当一声,酒杯砸在了铺着地毡的地板上,白色的高酒杯没碎,而是滚到了后边服务生的脚边。

    张女士抚了抚额头,知道这种事情大概率不会就此罢休,于是朝后边的那几个服务生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服务生们也了然的走了出去,还贴心关好包间房门。

    于是,房间里此刻除了一大桌满满当当的年夜饭菜,就剩下还在震惊中的周叶秋,一脸无奈的张女士,低头又开始吃东西的古羽,以及正在发飙的年阿姨。

    周叶秋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这般的年阿姨。在她有限的记忆印象中,眼前这位怒发冲冠的女士一直都是温柔和蔼的形象,从没有这般如此过。

    “、、、、、小秋——”张女士的叫声把她从震惊中唤来回来,“mama想上个洗手间,你跟mama出去,找找位置在哪。”

    “哦哦,好的。”周叶秋知道mama想支开她,便乖乖起身跟着张女士出去了。

    于是,包房里便剩下了那对母子。

    周叶秋祈祷他们不要打起来,她有点害怕待会自己回去会看到一副血腥味的场景。

    “你跟小羽吵架了?”

    洗手间内,这边这对母女显然也有些话要聊聊。

    “怎么会——”周叶秋愕然道。

    “往常你都会坐在小羽旁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今天怎么离他远远地坐着,还一句话不说?”

    “那是——我跟你都几个月没见了,不应该粘着自己的mama坐吗?”周叶秋用水扑了扑自己的脸,故作冷静说道。

    张女士对着镜子正在补妆,听到她说这话,质疑般打量了自己女儿几眼,只见她脸色粉白,似嗔似羞,眼神不由得凌厉了一分:

    “再过几个月就要高考了,mama不希望你为了其他人或事分心。”

    “我才没有分心。哎呀,mama你别说我了,今天年阿姨怎么怪怪的,”周叶秋依偎过来,抱着张女士的撒娇道。张女士腾出手来替她捋了捋被水滴打湿的刘海,才宠爱地将女儿拨开:

    “多大了,还跟mama撒娇?你你年阿姨估计要搬走了。”

    “啊,为什么呀?”周叶秋瞪圆了那双大眼睛。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所以你要给足心思好好考试,不要东想西想的,知道吗?考到mama现在工作的城市来,以后我们一家就算团圆了。好了,出去吧,不然菜都要凉啦。”张女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先走了出去。周叶秋想着mama刚刚说的话,自觉跟了上去。

    “所以,他是因为要搬走了,才一直臭脸的吗?”

    周叶秋想道,可是他们要搬到哪里去啊?心里一股慌乱不由得涌了上来。

    站在包间门旁的服务生认得他们,礼貌而周到地拉开了大门。

    包间内的两母子分开两个席位远远坐着。年阿姨桌前立着三个酒瓶子,有红有白,看得出来,在张女士母女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她自己又喝光了一瓶酒。

    “哎呀,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不过,幸好我刚叫他们热了一轮菜。菜呢?哦,还没端上来呢。”年阿姨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伸手去抓酒杯子。

    “年年,你喝醉了。”张女士上前扶着东倒西歪的年阿姨,叹了口气,说道:“看来也吃不下去了。小羽,我扶着你mama去结账然后打车回去。你跟小秋留在包间里,负责把菜打包好,我们回去再吃。”

    “嗯”古羽点头答应到。

    经过一轮时间的缓和,他的脸色也已恢复了平静,他站起身走过来,替自己母亲收拾着手机和包包,并取来外套穿回了母亲的身上,周叶秋也上前来替其整理衣襟。餐前的那场不愉快仿佛从未发生过。

    “mama,我也跟你回去吧,你一个人怎么扶得了年阿姨?”

    “这么多菜,小羽一个人怎么拎得完,你留下来帮他。”张女士一手搂着年阿姨,一手从衣兜里掏出一百块钱来,递给周叶秋,“待会打车回去,别挤公交。”

    “哦——”周叶秋见到自己mama把自己落下,心里感到忿忿不平,但也只得接过mama的钱。毕竟mama说得很对,这满桌的菜,也快二十来个了,一些鱼鸭根本没动过。

    张女士一向办事干净利索。她安排好了,就准备扶着年阿姨出去了。年阿姨这会倒挺安静的,估计是酒意上来了。

    “张阿姨——”临出门,张女士被古羽叫住停下了脚步,她回头看着古羽,古羽久违地露出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扭捏和羞耻,就像是干坏事被人揭露了一般,又有着一股决意,“今天的晚餐,给您和小秋姐带来不愉快了,真是抱歉。”说完,他微微地往下弯了弯腰。

    “没事。”张女士也回以微笑地点了点头。她半扶半搂地夹着年阿姨往酒店大厅走去,前台此刻已贴心地替她们叫好了出租车,并微笑地告知,年女士已经提前结好账了。张女士苦笑地摇了摇头,看着倒在自己怀里,身姿纤细的邻居,喃喃问道:年年啊,你喝这么多酒,不会是要逼着小羽跟你走吧?

    古羽吩咐完服务生将剩下的菜全部打包后,又坐回了刚才的位置。摆弄着手里的手机。

    周叶秋见他一副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也缩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吃着餐桌上留下来的几碟凉菜,然后时不时朝古羽喵上几眼。她看见他脖子上露出的地方泛起了一道红痕,血丝侵染着周围素白的皮肤,靠在最中间的地方有一颗高高的凸起,随着主人的吞咽在上下滚动着。

    她连忙别过脸。包间里面没人说话,只有服务生们拎着打包好的菜肴进进出出,气氛安静而尴尬。她突然恨起古羽来。她恨他之前高调地示爱,又恨他如今潮水般褪去的热情。

    可是他要走了,要走到哪里去?

    回去的路上两人也并没有讲话。似乎谁都不想成为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

    古羽在回来之前就已经熟练地把两家人各自喜欢吃的菜分好了。他们打小就常常聚餐,他对谁喜欢吃什么菜了如指掌。因此,到家了也没有什么意外情况需要做些沟通的。周叶秋倒是再进家门前犹豫了着自己是不是应该问一下,他的新家要搬到哪里去?但等她下定决心要去问时,转头才发现古羽早已经进去了,映入她眼帘的只有他家那道漆得黑黑的大铁门。

    见此,周叶秋也生气地摔门回家去了。

    “周叶秋,你吃豹子胆了,把门摔得这么响?”

    张女士已换好了睡衣,走出来接过女儿手中的两大袋提包。

    “重死了,我手都要断了,哪有第三只手去关门。”周叶秋嘟着嘴巴嚷嚷道。

    “哎呦,辛苦我们周小姐了。现在快去洗澡吧,待会出来吃夜宵。”

    “别做我那份。”

    “怎么,你减肥?”张女士挑起眉问道。

    “我困死了,不想吃。”

    等周叶秋收拾好自己走出浴室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客厅传来一阵春晚的吵闹声。她跟张女士道过晚安回来卧室时被吓了一跳,差点喊了出来。

    一只大手很及时地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大手替她关上了房间门,并落了锁。

    “这里可是二十楼,你不要命了吗?”周叶秋扒拉下那只捂着自己嘴巴的手,十分生气。

    古羽这才笑了。两家是紧邻着门窗的,从他房间可以翻到周叶秋的房间,当然,前提是她的窗户并没有上锁。

    “笑屁啊你,摔下去怎么办?”周叶秋语气里带着哽咽。

    古羽低头看着她那双噙着泪珠的眼睛。忍住了想吻上去的冲动。

    “我看你今晚一直看着我,似乎有话对我说啊。所以,我就过来了。”古羽拉开了与周叶秋的距离,刚沐浴完毕的姑娘身上香得能立马勾起他的冲动。所以,他侧着身,坐在了窗前的那把椅子上。

    “我明天也能问你的。”

    “我希望你今天就问我。明天就是明年了。”他定定地盯着周叶秋。神色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忧伤。这股忧伤被隐藏在夜色的朦胧中,若不是走到跟前来,谁也不会发现。

    “但我今天困了,我想睡觉了。”周叶秋把自己埋进被子堆里。故作矜持地打着哈欠,“待会你怎么回去?我mama在客厅看春晚呢!”

    “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你真的没有话要问我吗?”

    当然有!今晚徘徊在她脑海的问题几乎要脱口而出了。但她还不想让古羽这么轻易地得逞。她要他惦念着她要问他问题的这个问题,最好今晚在床上滚上一百个圈,猜测着她要问什么问题,以至于失眠。

    周叶秋用力地摆了摆脑袋,明示自己很不想问。至少现在不想。

    “好吧,我知道了。”古羽站起身,朝窗外走去。那里还有一个小露台,相隔一米五左右的地方,是古羽房间的另一个小露台。

    周叶秋正准备起来时,张女士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小秋,你在跟谁说话?”

    “没——没有,我在背文言文呢。妈,我现在要睡觉了,晚安。”

    周叶秋按熄台灯,惦着脚走到阳台上来,古羽已经平安在那边落地了。他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进去。她点了点头,也在皎洁的月光下,朝他挥了挥手。

    第二天起床,已经快十点了。周叶秋洗漱完毕,先给自己的爸爸上香,再给张女士拜年,一如往常,收到了来自母亲的过年的两封利是。正打算转到隔壁给年阿姨拜年时,才发现张女士手里还有一封厚厚的利是。

    “你年阿姨搬家了,喏,这是她留给你的今年的利是。”

    搬、、、家了?

    周叶秋茫然地接过张女士手里比往年沉重了不知道多少倍的大利是。心里空落落的。可是,她还没有问他要搬到哪里去呢?她急忙跑出去。隔壁的大门紧锁着,这时她才注意的,邻居家去年陈旧的对联还贴在墙上,被过道的风刮着,破烂的地方发出咧咧的响动。

    “妈,你知道他家搬到哪里去了吗?”周叶秋又跑回自己家,问道。

    “还能搬去哪里?当然是搬回家去了。你这傻孩子。”张女士正要去晾衣服,可没时间搭理她。

    “可是,这里不是他的家吗?”周叶秋喃喃自语道。她捧着三封利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呆呆地坐在昨晚古羽坐过的椅子上。过了半响,她才发现挨着椅子的书桌上,还用书压着一封红彤彤的东西。应该是昨晚古羽留下的。她不敢打开看。

    路过的风卷起了白色的窗纱,又荡漾着将它落了下来。

    自此以后,古羽便从周叶秋的生活里消失了。等她考完高考,才发现隔壁屋子搬来了新的租客,一对和善的夫妇带着一个小女儿。小女孩怯怯地躲在mama背后喊她jiejie。

    这时,周叶秋才接受了古羽搬了家消失了的这个事实。正如同再也不会有人陪她上下学,再也不会有人既嫌弃又认命般替她在大排档前排长长的队,再也不会有人给她做辣味狮子头,再也不会——那个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周叶秋终于卧着书桌小声哭了起来。

    白色的窗纱被风卷起落在她的头上,像每个戏剧最终落幕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