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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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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很像,真的很像。”

    徐小云拉开偏厅窗户的帘幕,听见裘瞻博喃喃自语的一句话。她早就发觉他的心思在采访之时便不知所踪了。她用手抹掉凝结在玻璃上的水汽,望着院里空无一物的草坪,试图从中找到一些乐趣。她的视线悬浮不定,满不在乎地反问道。

    “和谁很像?”

    “他们。”

    “他们是谁?”

    热水壶的咕噜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徐小云为丈夫递来一杯冰块与开水结合而成的温水,然后坐在他的对面,重复问道。

    “他们是谁?”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行明在战场的事情?”

    徐小云一下来了兴趣。她挪了挪屁股,调整好坐姿,像是即将有请一位本世纪最有才华的人物上台。

    潘行明在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就去国外穷游了。亲人都说他是吃饱了撑的,连同父母也不支持儿子的做法。所谓“过来人”都认为一个拿不动刀枪棍棒的文弱书生,在外面最多活不过十五天就会哭着回家。面对他们的风凉话,当事人则是嬉皮笑脸地不作回应。

    赌局从潘行明上飞机那一刻开盘,全部玩家把赌注都压在了相同的牌面上。随着一张张扑克摆出,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过去了。玩家纷纷离手,退出了赌局。他们低估了年轻人的疯狂。那些诚惶诚恐的家伙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威,不惜给勇敢的年轻人造谣各种离奇的落难故事。他们生怕他还活着。

    有人说年轻人死了,说年轻人流浪街头,又说年轻人在国外坐牢。他们说得信誓旦旦,说得言之凿凿,与儿子失去联系的父母便信以为真了。即便铺天盖地的传言没有一丝根据,如同中年丧子的父母掉进悲观主义的坑洞里。直到夫妻俩收到大使馆的通知,才放弃了亲戚们撺掇的捞尸计划。

    潘行明身处他国战乱,和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民一起在瓦砾弹片淋浴。从天而降的炸弹是唤醒每个灵魂的闹钟。他是记录战争实况的摄影师,跟随一支由平民和军人组成的军队从西线躲到东线,又从东线打到西线。他的武器是照相机,是突击步枪,也是纱布和绷带。

    每到清晨,他与防守的士兵躲在战壕里,嘴里嚼着又冷又硬的面包。他吃不出味道,因为口腔和鼻腔里都是硝烟的苦味。能让他吃出味道的美食,一是每个士兵轮流吸上一口的烟草,二是在路边捡到的半瓶威士忌。每到晚上,划破天际的导弹比屁声还要响得多。如果跑得不及时,就会像他一样被炸弹波掀起,做出两个空中转体,接着像一块烂泥“啪”地一声甩在地上。他灰头土脸在砖块堆里爬起来,伴随着强烈的耳鸣和模糊的视线,身体却清晰地感受到一团团擦身而过的气流。

    他成为战地摄影师,完全是因为一次陷害。一位同胞利用年轻人的信任,把他的护照偷去,并成功坐上最后一趟归国的飞机。因为毫无预警的战争是政客挣钱的手段,那么他们便不会按下死亡的暂停键。他被迫滞留在异国他乡,加入一场残暴且真实的人类厮杀。

    当晨曦的第一束光照亮地面。他看到不是正义的化身,而是死亡的逼近。天亮了,又要死人了。每日重复的rou体折磨和心灵死亡持续了三年。一只温顺的绵羊褪去了柔软的皮毛,重生为一头黝黑的野生牦牛,凡是吃的在口袋里掏,凡是拉的往路边排。战争把人变得和畜生没有俩样。

    虽然在三年里,他把几次回家的机会当成风筝似地放走了。如果不是一次身负重伤,他也不会被军队送回国。他本想死在当地,却没有那个机会。他活着离开了,而属于本国人的战争仍在持续。之后,他使用不同的异名,把在战场拍摄的照片和记录整理成书,有幸也是不幸地通过他人的痛苦而获得了一系列国际大奖。

    受难的人仍在受难。他愈发羞愧与憎恨地捏碎那些以血供养的玫瑰。在某个寂静的凌晨,他亲手毁灭了一切被外人称之为的荣耀。至此,他在战后创伤后遗症的阴影之下,得过且过地在冰冷的都市中活了六年。

    故事讲到这儿,那杯水已经不热了。听故事的人怔然地呆坐着,没有起身去换水的念头。这一段宛如史诗的个人经历,从裘瞻博的口中道出,似乎让徐小云感到更加震撼。她终于理解同是豪门出身的富家公子,为什么总是给人一种肆意放浪,散漫无度的样子……因为他过惯了活一天是一天的日子。

    “那一次回来,他的头上留了一道十厘米的疤痕。我去医院看他的时候,差点认不出人来。他以前长得很白净,有一双细长的手,而且还有很好的乐感。我们都说他会成为钢琴家。不过,他从不会按照哪个人的心意去做事。他在大学读完文学就跑出去了,之后杳无音讯,我也以为他死了。”

    徐小云看到丈夫的神情有些落寞。裘瞻博曾以为再也无法聆听那熟悉的琴声。然而,潘行明死而后生,一具破损的身体与父亲的残影融为一体,生出崭新的rou体与高尚的灵魂。他彻底变了,他再度睁眼的时候,裘瞻博看到的不再是二十二岁的无厘头的男孩,而是一个有着真挚豁达的情感的成熟男人。

    他真的成为了像父亲一样的男人。

    ———

    二更完成。

    就让我们嘲笑着悲伤再为彼此编一个梦

    好让回家的路更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