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父辈情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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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魏汝和爸爸来到内江投奔唐瑛以后,唐瑛才发现她这个女儿的不对劲,可能是自从女儿出生,mama缺席了好一阵子,害得女儿有很多不满。 唐魏汝刚来桐寨的时候,桐寨里的女人看到这个还被爸爸抱在手上的三岁小孩,都围拥上去捏她rou乎乎的脸蛋和小手,看着她乌黑的大圆眼珠,像落到瓷盘上的水晶球一样打圈,不禁一起咯咯笑了起来。一个手掌刚刚修理过、还没套上肌肤的女性机器人把她抱在怀里,用机械手去蹭她的小鼻子,小孩感觉鼻尖一阵冰凉,突然哇得大声哭了起来。 女人轻轻摇晃着怀里的小孩,大声笑了起来,“快快长大,陪阿姨喝酒喔!” 时隔多天,她们忘了唐瑛嘱咐了什么,可以说压根没当回事,唐瑛的丈夫眼睛一直盯着女人的那只暴露在外的机械手,他拧紧了眉头,生怕女儿会被这只手折断。他知道这是妻子的安排,就当什么也没看到,默默地在桐寨生活,并且被安排到了市区的一所大学里讲课。 唐魏汝一天天长大,等到她去上幼儿园了,桐寨的地面已经停满了武装车、运输车,桐寨的女人们在唐瑛的引导下,在地下开拓了好几个秘密货仓,囤着一堆枪械、芯片和性玩具机器人,桐寨的防护措施层层累加,越布越多,唐瑛还常常开着武装车,带“邻居”们外出,夜不归宿的次数原来越多,丈夫越来越担忧,经常和学校请假,寸步不离地守着女儿。 唐瑛和邻居们常用运输车把一些枪械、防护设备、药品从桐寨运进又运出,这一些丈夫都看在眼里,他猜测被唐瑛收入麾下的陌生人变多了,虽然新人不在桐寨,但一定不是什么技术员。 与此同时,唐魏汝在幼儿园的问题也越来越严重,她自己不爱说话,却又讨厌别人不理她,就坐着等别的孩子来主动和她搭茬,她的心情可能被桐寨那个层层叠叠的武装设备和防护设施弄压抑了,老是过去撩拨玩在一起的孩子,频频打断他们说话或游戏,以此引起注意。 孩子们恼了,就统一战线来骂她,一人一句,越骂脑子越活络,幼稚的组词造句层出不穷,唐魏汝也恼了,居然劈头盖脸地给小孩们一人一记九阴白骨爪加旋风踢腿,害得每个人身上都有那么几道指甲印。老师马上打电话叫家长过来,但是唐瑛的电话压根打不通,最后是爸爸出面赔钱道歉,登门送礼,事情才暂时平息下去,但是从此以后,班里的所有小孩都不理睬唐魏汝了。 到了期末,每一位孩子都要接受班里其他孩子的投票,投票最多的孩子可以获得“好学生奖状”,票数倒数的三个孩子,要在全班同学面前反思自己的问题,毫无悬念,唐魏汝就是那个票数最低的孩子,只有一个同学举手给她投票。当老师让她站上讲台发表自我反思演讲时,唐魏汝又慢慢从讲台上下去,打开了自己的书包。 突然,她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黑乎乎的铁块,她用两只手颤颤巍巍地举起了这沉甸甸的东西——那是一把女式手枪! 她把枪对着讲台上的老师,老师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吓得双腿发软,直接跪在了地上,接着唐魏汝又把枪口对准了被她的指甲划拉过的小孩。 “干嘛要逼我,干嘛要逼我!”唐魏汝尖叫着,手里的枪压根拿不稳,双手颤颤巍巍,但是大脑异常清醒。她把枪对准了小孩身后的玻璃窗,使出浑身解数想来个下马威,但小小的身体承受不了重量,枪终于掉到了地上。 随着枪撞击地面的声音响起,唐魏汝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闯祸了,偷偷拿走mama的枪时,她都不知道枪的用法。突然间她恼羞成怒,冲上去就逮着一个她讨厌的小孩拳打脚踢,接下来的事她就不记得了。 唐魏汝只记得mama来幼儿园的那一天,这是她第一次见到mama来接她,唐瑛居然穿着双高跟鞋,看上去比所有人都高。她不紧不慢地走到老师的办公室,商量退学的事和相应的赔偿,走之前给每个小孩都发了糖果,在场的所有成年人脸色难看,但却不敢说什么。 能快速摆平这件事,唐魏汝后来知道是因为mama的特殊身份。当然,她也没有忘记当初举起枪时所有人的表情,那场面时时刻刻印在脑海里,血液像在躁动,做梦都挥之不去。一面是把枪口对外的兴奋感,一面是害怕如果枪口调转,自己也会同样屁滚尿流,敌人得逞,那么所有人都会看她笑话。 唐魏汝从幼儿园离开后,被唐瑛勒令禁止回到孩子窝,通过考察才能重新回到学校。从这次袭击未遂事件之后一直到她十二岁,她被桐寨的女人们一起抚养长大,这种“害怕枪口会调转”的感受一天比一天强烈。 那天唐魏汝回到家,被唐瑛追着用竹条抽了二十下,惨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被打到卧床不起,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惊人。唐瑛把这把自买的女式手枪全部拆卸掉,狠狠摔到了墙角。 “如果枪里真的有子弹,你还扣动了扳机,拿我的枪打死了无辜的人,我会被革职,你也别想见到我了。” 听到这句话,唐魏汝真的害怕了,mama虽然神秘,但是每次出现都带着一堆新奇的玩具,比如标签上全是外文的机械玩偶;她知道内江每一条街道上有几家蛋糕店,卖什么口味的,她的脑子里就像有一张城市的地图,只要带女儿出门,总是能第一时间想到一些风景独好,没什么人知道的地方;夜晚,当她踏晚风回到家时,会去女儿的房间看她有没有盖好被子,身上的硝烟味涌入她的鼻腔,唐魏汝早已习惯了这个气味。 甚至在很多个夜晚,唐魏汝会听到唐瑛的房间传来细细的呻吟声,她实在好奇,有一次悄悄走下楼,在没关紧的门的缝隙里看到交缠在一起的白花花的身体,看到爸爸的手掌在唐瑛的背上游弋,床头灯边,黑色的巨大剪影映在白墙上,像个黑无常。 唐魏汝的脸和烧起来一样,这天晚上辗转反侧,有一种窥探到唐瑛秘密的罪恶感,但又嫉妒这种身体交叠表现出来的亲密。这种感觉是她每天在与世隔绝的生活里从没体会过的,她甚至还想窥探到更多。 直到有一天,唐瑛要出趟远门办事,说她很长时间不会回来,走之前她告诉唐魏汝,桐寨的女人会代替自己照顾她。唐瑛当时说:“这里的每一个jiejie和阿姨都是你的临时mama,要听话。” 唐瑛用手揉了揉唐魏汝的脑袋,叹口气,“你到底像谁的,你看你爸,从头到脚都是书生气,连杀只鸡都不敢,你怎么好的不学?”说罢她拿出一只玉蝉挂在唐魏汝的脖子上。唐魏汝只见这蝉小巧玲珑,贴在肌肤上带来冰凉的触感。 “听说300多年前的人喜欢玉石,因为玉温润,正好镇一镇你这暴烈的性格。” 从唐瑛出差的第一天起,直到她死前的五年时间里,住在桐寨的其他女人就带唐魏汝游戏,这些游戏带着非常原始的气息,比如沿着未开发成石板路的山路爬山,光脚丫浸入溪水里摸鱼,抓野山鸡……在连人类都高度机能化的时代里,唐魏汝简直是踩在丛林的脉搏上生长的,她被内江流域的溪水和泥土喂养,被女人的手、山头的月光和城镇的清风爱抚长大,于是她在内心深处也留下了一块原生态的角落,那是血和枪炮不能染指的地方,是生命的证明和一剂强心针。 桐寨的女人中,给唐魏汝留下最深印象的其中之一,是个从国教为佛教的热带国家偷渡来的中年人,她从前以造像卖像为生,因为交了一个门纳机器人朋友,就被带到了另一条路上:她为了赚钱在边境杀生了。为了维持生活,杀生的手仍然没有停止造像。她很遗憾地说,她的心愿是在唐瑛完成任务之前,在离开桐寨之前,回老家把佛堂里经她手造的像都砸了,染血的观音会成魔,而那些吃不饱饭的信徒是无辜的。 她用一种说恐怖童话的夸张口气说了这个故事,唐魏汝彼时难以理解,还以为这些人真的会被魔吞了,在疑惑的过程里,她迎来了印象最深的其中另一女人,这个女人名字叫光,是个和原生家庭不和的、火爆的人:她15岁离家出走,卷了些钱来到了内江,在这里遇到了大她两岁的初恋男友,一个开面包房的老实男人。尽管爸妈在苦找她,恋爱后的小光却哪儿也不想回。 小光选了一个废弃的烂尾楼约会,因为她偷偷找走私贩买了好酒,打算在这里燃篝火,幻想中的场景很浪漫,可惜天意弄人,男友在来见她的路上出了车祸,他的身体在路上躺了一个小时也没人来看。 事后小光自责不已,若不是自己为了不着实际的浪漫,把约会地定在了一个危险混乱的区街,也不会发生死人的事。从此小光一个人漂泊着,在破旧的街道学会了舞刀弄棒,在她第一次瞄准真人、扣动扳机之前,手就稳得就像被钢架架住了一样。 她说,她总觉得男友在身后狠狠拽着她的手,这令她又委屈又生气,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和他对话,说的是:“谁让你这么不小心,说走就走?”就和多年前离家出走一样,小光偏要对着干。 “jiejie我么,还是挺庆幸的,最好的男人已经被我遇到了。因为我不像你mama,聪明会读书,背景好身份好,我也到不了更高的层次,遇不到更大的事儿了。我每天只想着多赚钱,赚来了就维持现在的吃穿住,这是万幸。”夜晚,小光把唐魏汝搂在怀里,告诉了她一件事: “随着年龄增长,其实我越来越想家,可是一次都没回去过。23岁那年,我在网上偶然看到,某医院因为一起移植手术的事故起了纠纷,死者居然就是我妈。” 小孩理解不了这语义,但能懂情绪,唐魏汝抬头,看幽暗的床头灯光笼罩着年轻的小光,长期的风吹雨淋已经让她的皮肤变得黝黑,皱纹从眼下和耳前蔓延开来,只听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说道:“少年不知愁滋味,现在知道了,即使不打仗、不卖命赚钱,光愧疚心也能杀死人的……” 第二天小光外出时精神尚好,却受伤住进了医院,唐魏汝去医院看她的那天,她的肩膀至胸口都缠满了绷带,她套着一件白色外套,胸口处的绷带上插了一朵盛开的红玫瑰,那是她特意赶在唐魏汝进门之前插上去的。阳光洒满窗台,这朵玫瑰在白色衬布上显得格外打眼,鲜红欲滴。 小光看到唐魏汝来了,苍白的嘴唇咧成了一个月牙,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病房:“看,我的胸口正在长玫瑰花。” 唐魏汝走近了才发现,在玫瑰花的遮挡下,有一块没有凝固的血迹。 一个月后,她们在运输一批芯片货时遇到了打劫团伙,小光为了掩护队友失误掉队,危急时刻她缴械投降,死在了陌生人的枪下。 小光的尸体和桐寨的原主人,那个不小心摔倒在芭蕉树下的老人葬在一起。唐魏汝把小光胸前的红色玫瑰花,连同母亲一怒之下拆卸掉的枪支也都悄悄埋了进去。这些手起刀落,又想要放下屠刀的女人,和母亲一起给了她一个童年的家。内江一带的女人当家是这样的:把戾气丢在家外,在家满腹柔情,舐犊情深,和眼前的参天之木一样,一桩一桩搭建了一堵天然的壁垒,把唐魏汝围在一个桃花源里。 当时,幼年的唐魏汝相信了女人给她创造的没有杀戮的世界。她不再妄想要偷走唐瑛的枪,再把枪对着普通人实施报复。小光曾兴致勃勃地问过她对东部有什么印象,她说记不清了,但想要和唐瑛,还有桐寨到女人回到淮城。 因为唐瑛是个从军队里来的领导者,所以在唐魏汝的想象里,部队是个更壮大的团队,是无数个桐寨合在一起。她想——如果有唐瑛什么没完成的愿望,我就替她完成。 但彼时,唐魏汝只听过有关于菲洛蒂莫机器人的传言,而对于唐瑛具体在做什么事一无所知。唐瑛那次出差,是源于一条重要信息:四十年前第一个被发现的菲洛蒂莫机器人,大脑残骸的所有权归国家,科学家花了好多年时间研究大脑里的数据,发现大部分都被激光毁坏了,只有少部分残留。 技术员用大脑扫描技术将残余信息译码成图像,重点还是把机器视觉存储传给一种图像处理系统,最后给出了一些残缺模糊的照片。 领导把这份秘密照片给了唐瑛,有两张照片的场景是交错的、样式古老的房子,房子后有绵延的群山,山涧有一条白缎带似的溪流。这个地方水雾朦胧,因为潮湿,房屋仍然以砖房为主。 放大来看,房子上还有一种环形标志。唐瑛派线人和同僚四处打探,机缘巧合下发现这个地方是石泉山脚下的小镇。环形标是五十多年前某个企业的标志,企业在石泉镇建了化工厂,工厂倒闭了以后据说就没人征用了。 起先是线人拿着望远镜搜寻,发现有一些人脑商贩的车会在夜间穿梭于人迹罕至的山路,而山路正好通往石泉镇。唐瑛顺着路线来到了镇上,只见这里果然和照片上一样的雾蒙蒙。石泉镇的往西是更深邃的山谷,当地人提醒她,西面三十公里后是一块无人区,很多去勘探的人都没回来,让她不要随便过去。 唐瑛就在镇上找了一家靠近废弃工厂的人家,以休养的名义租住在他的阁楼上,一个多月来,每天从东方泛白到日暮西垂,她占据五个高处点,拿摄像望远镜轮流俯瞰无人角落,足迹踏遍了整个小镇,也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夜晚她像不眠的猫头鹰一样,在阁楼上凝视不远处的废工厂;早晨就像精神抖擞的猎犬,出个门要故意绕到工厂,在贴了白条的铁门外流连一会儿。她在半个月内确认了里面没有武器和人迹后,才走进去看看建筑里有什么和菲洛蒂莫机器人有关的东西。 可惜她是个侦察生手,尽管她放了很多颗粒侦查器,结果就是一无所获。一味地担心打草惊蛇,只身来到石泉镇探风似乎是个不利于调查进展的决定。她干脆放松下来,真的把这次出差当成度假,跑去泉水里和小孩泼水玩,她把当地菜尝了个遍,晚上就一屁股坐在家门口醒酒。 唐瑛所借住的民居,房东叫王孟,是个身材细瘦寡言少语的男人,他每天早出晚归,如果唐瑛在前夜坐到大门口,要等到深夜才能碰到他回家。 他迈着扭捏的小步子远远走来,身上有一种和草木气息格格不入的铁锈味,他还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儿,没听过大名,就叫囡囡,唐瑛觉得这个孩子有点奇怪:她在平地摔了一跤,大声喊“痛啊痛啊”,喊了很久;菜刀从菜板上掉下来,刀背砸到脚趾,却一声痛也不喊,也没有害怕的表情。 更奇怪的是,比如说,孩子吃饭的姿势、穿衣服的动作要大人教,但饿了要吃饭、冷了要添衣这种事凭的是本能,用不着教。可是唐瑛偶尔会听到从囡囡的房间传来王孟命令的口气:“我考考你的撞击后反应,理解不了疼痛的程度的话,我得再修理你,明白吗?” 唐瑛把耳朵轻轻贴在门边,听到王孟更深一层的教导:“在基本的感官感受上,如果你不表现人之常情的话,社交会出现问题。你要多观察,多和镇里的人接触,模仿可以增加你反应的合理性。你一旦疑惑了,产生混乱了,就要告诉我,我再来看你是需要训练还是更新,好吗?” 随着“唰——”一声,房门打开,王孟瘦削的脸出现在唐瑛眼前,令她措手不及。王孟诧异过后尴尬地笑了两声,说了句“今天起这么早啊”,就把她打发去楼下了。走之前他扭头看了眼唐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还是带着囡囡转身出门了。 常年与智能产品打交道的她回想起王孟所说的话,敏锐的职业嗅觉令她下了判断:这个女孩是一个正在接受人类本能训练的菲洛蒂莫机器人。 芬克特人意识到机器人的社交问题,正是源自四十多年前那几个为了珠宝大打出手的机器人。在此之前芬克特人观察到一部分人类的自杀行为,也在仿生大脑中植入了自杀程序:如果大脑判断出环境极度危险,脑机接口收到反馈后会自动启动自杀程序——机器人会划开胸口或耳后根,按下销毁键。这样就能直接避免机器人被逼供或者被送进实验室,泄露重要信息。 但自杀只是人类社会行为的其中之一,芬克特人无法从人类的角度关注到更具有普遍性的行为和行为细节,而往往是细节决定成败。于是芬克特人雇佣了一个市面上最顶级的人脑技术团队,主要方向是本能和逻辑系统,来帮助他们缩小菲洛蒂莫机器人与人类行为的差异。 王孟就是技术团队的领头人,囡囡是芬克特人生产的一款最新型号的菲洛蒂莫,大脑的精细程度是最高一代。囡囡脑内被芬克特人植入了一块同类的躯体块,破碎的记忆也进入了她的大脑。芬克特人在尝试让同类的记忆和意识在机器人身上复活。 他们的实验室就在废弃工厂的地下,入口在一块涂鸦墙下,凭rou眼看不出什么异常,唐瑛起初也并没有想到地下别有洞天。 趁着王孟外出,唐瑛不去溜达也不喝酒了,而是专注地在屋内翻找王孟可能留下来的文件或大脑零件一类的东西,可是一无所获,只在客厅的电视柜下面找到了一张旧照片。 照片大概是王孟在大学里和同学的合影,唐瑛找了半天才看到他,那时他的脸还比较饱满白皙,最关键的是——他坐在轮椅上,两只腿是萎缩的,空荡荡的裤角在风里鼓动着。 唐瑛不可思议地看着照片,王孟现实里的一双腿怎么看都不像是萎缩的,难道他吃下了什么灵丹妙药? 从此以后唐瑛开始融入这对疑点重重的父女,每天和他们闲聊鬼扯,她发现囡囡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多,偶尔凑近还能听到从她胸口和大脑里传来的噪音。噪音隔着金属,听起来像远处的海浪声。 “她是不是要坏掉了?”唐瑛强压着一股亲自把她拆开来看看的冲动。囡囡的杂音问题一直没解决,王孟却在某一天消失了。唐瑛照常坐在大门口,没等到踏着晚风回来的人,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突然,她的手被紧紧攥住,她吓了一大跳,转身就看到了背光而立的囡囡。囡囡用力把她往后拽,唐瑛被她牵上阁楼,来到了紧闭的窗户边,那是她每晚偷偷观察远处的小路、树丛和工厂的眺望台。 “这就是你的瞭望台吗?”囡囡打开窗,深吸了一口属于石泉镇的青草气味,“唐瑛,你看看西面的工厂吧,如果你看到了我的主人,作为答谢,就带我离开这个小镇好吗?” 唐瑛将信将疑,她拿出了一只带有摄像功能的望远镜,开始守望远处的工厂。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直到手腕发酸,唐瑛有些不耐烦地说:“行了,你干脆告诉我你爸在哪儿,我去找他。” 囡囡仍然沉默地站在窗前,脸上是经过设置的一种难过表情。唐瑛“啧”了声,抱着莫名其妙的心情继续看望远镜,王孟真的出现了—— 在废弃工厂前的空地上,他的面前站着一个身型高大的男性,压迫感十足的黑影在昏暗的灯光下将他整个人笼罩。突然间他的双腿抽动起来,他径直跪在了男人的面前,双腿上的皮rou绽开,露出了里面的金属,金属像受到某种外力作用,不停向上弯折。他整个身体如绷紧的弓,小腿经过重新翻转和折叠成了一把尖锥,刺向他的心脏。 王孟的身上安着芬克特人赠予的机械腿,有模拟神经,能控温能变形,当然也如王孟所料,里面暗藏机关。芬克特人通过连接机械的网络信号,控制腿部形态和藏匿其中的武器,看完他和麻绳一样扭曲、像小虫一样挣扎的“表演”,就把他倒拎起来,拆卸下他的机械双腿,拍拍他的脑袋把他的上身拎进了室内。 “嘿,”唐瑛紧紧攥住囡囡的手臂,“他们要把你爸爸的那个……上半身,带到哪里?” “他的大脑,可以留在实验室当作试验品。一个爸爸没了,还会有其他爸爸来接替他。只要钱给得够多,总会有新的技术团队过来。” “为什么杀他?” 囡囡抬头看了她一眼,用手指着远处的工厂,说:“爸爸他想退出。” 唐瑛无言地把录像保存下来,收起手上的望远镜:“那你还要我带你走,我可不敢碰你,你是想要我暴毙荒野啊?我还有个女儿呢,那可是个大活人!” 话音一落,唐瑛就开始收拾行李,“行了,我明天一早得先回去汇报情况,再增派人手过来,你在这里等我吧。” 囡囡突然拉住唐瑛的手:“你先别走,我的身体,你也感觉到了吧,它快不行了……” 唐瑛看着囡囡的那张,每一幅表情都是按照脑机接口收到的“喜怒哀乐”的反馈,随机在分类表情库里选取的脸,她根本不知道面对每一任“父亲”的死亡,这个菲洛蒂莫机器人到底是什么想法,她又厌烦又无可奈何。 “也好,等她坏了我就当场把她拆了研究研究,”唐瑛这么想着,继续住下了。 一周后,囡囡大清早就把睡在阁楼上的唐瑛摇醒了,她的手把唐瑛的手腕掐出了一个红印。“你来,我这里有你想要的东西。”囡囡边拉着唐瑛边快步行走,把她带向西面的山头。与此同时,唐瑛听到囡囡身体里的杂音越来越响,此起彼伏地回荡在寂静的山头,像古老的送葬队的唢呐声,时不时还吹破音的那种。 山谷里草木微动,唐瑛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不一会儿晨光从树的缝隙里倾泻,落到河面成了和钻石一样亮晶晶的波光。她们来到了半山腰的一棵榕树下,唐瑛气喘吁吁,只见囡囡蹲下身触摸着身前柔软的泥土,然后和兔子一样开始刨土,唐瑛不明所以但也上前帮忙,随后一个光滑的、金属质感的物质块一角破土而出。 囡囡欣慰地叹了口气:“果然在这。” “王孟说,我脑子里也有一小块这样的碎块。我能看到它的记忆,我知道它从属的本体在哪里,”囡囡指了指土里的物块:“这是其中之一,离我们最近。” “王孟还说,我的大脑很精密,我的记忆精确,时效很长,是目前最完整的仿生大脑。我感觉我承受不起这么奇怪的物块,它好像和我的大脑在抢领地,它想牢牢地控制我!” “你还有哪里不舒服?除了身体里的噪音。”唐瑛问道。 “我很困惑。我的全部社交就在一栋三楼的别墅里,五年以来无数个人类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用不同的方法训练我、修改我。” “还有呢?” “我很混乱。我的记忆和碎块里的记忆不停地在冲突,在刺激我,我觉得……好危险。”说罢她体内的噪音更大了,像个大型风箱在拉锯。 糟糕!唐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掏出枪对准了她的手——她感觉到混乱,感觉到危险,一旦危险判断彻底触发了脑机接口,下一步就是—— “嘭”!来不及了,囡囡早已背过身去,用手划开她的胸口,摁下了自杀按键,她的身体瞬间爆炸,留下一地残骸。唐瑛静静地看着地面,石泉山上溪流的声音盖下了爆炸声,灰烟很快被山风吹散。 她有感情吗?唐瑛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个问题,菲洛蒂莫机器人理解“感情”的语义吗?显然,她对玖安集团的技术水平还是一无所知。 但她隐隐感觉到,刚刚那场自杀行为,或许并非程序作祟。 囡囡真是个天才。她摇了摇头,轻轻抚摸她的碎片,然后把那块埋在土中的物质块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