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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14节

    卓衍定然不会安稳坐在车里,一个科试他都坐卧不宁,更何况省试,他必然是舍得出去面子来心疼儿子的,而宋良玉想必也是早已落泪,用她温柔的手来抹自己额头的汗珠。

    可是,卓思衡已经只能靠想象去重铸这些未发生的天伦,他如今没有依靠,必须要去做别人的依靠了。

    他羡慕佟师沛,羡慕所有有人来接的士子,羡慕向他们伸出的每一双亲人的手。

    而自己的表弟,父亲健在,此时也是恍惚着一步一拐,被范永拖着才能前行。

    卓思衡赶忙上去搀住表弟,范希亮看见他,似乎是想笑,但笑不出来,似乎是想叫一声表哥,但动动破皮的嘴唇已是极限。

    卓思衡同样虚弱地摇摇头让他什么也不必说,两人在范永强壮身躯的扶持下,才双双进了马车,渐渐远离身后的嘈杂,朝范府驶去。

    第22章

    一路上,两个年轻人都是浑浑噩噩瘫软厢内一言不发,车里放了好些范永买来备好的干果点心,卓思衡却只觉得胃里guntang,没有半点胃口。

    不知晃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范希亮微微睁开眼,似乎想使劲儿站起来,但最终失败,还是范永给他搀扶下车,他转头又对卓思衡道:“表少爷,到咱们府上了,您等我一等,我去给少爷送回院子,回来载您回寺里休息去。”

    卓思衡身体已经放弃挣扎,可脑子却还有一点清醒,他隐约觉得奇怪,清了清嗓子轻声问道:“只你一个人扶得动么?其他人没来吗?”

    范永叹了口气,似乎不想这时候烦卓思衡,只说让他等等。然而卓思衡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竟主动扶着范永的肩膀,挣扎着下了车。

    已是傍晚时分,天色入暮,范府门前点上了灯,然而大门紧闭,只有侧边小门开着,上面靠着的仆人呵欠连天,除此之外安安静静。

    “上次省试你们府上也是没人来接表弟么?”卓思衡的脑子被气得彻底清醒了。

    范永眼圈顿时红了,用力摇头。

    “也没有人开正门,在府前接应一下?”

    范永继续摇头。

    卓思衡自心头冒出乱窜的火气,只觉怒意涌至喉头,他将范希亮身体斜依在范永身上,不知从哪生出力气,朝前走出两步,提声喊道:“范府大少爷省试归来,开门!”

    打呵欠的仆人吓得栽倒在地,明白过来后连忙朝院里跑。

    卓思衡自己命途多舛,来到这里,遇到至贤伉俪为父为母,人生第一次体会承欢膝下的幸福满足,纵使日子艰难也仍甘之如饴,然而老天要他孤苦无依,母亲父亲相继离世,他没有这个缘分和福分享受科举考毕后的温馨天伦。

    但表弟不一样。

    姨母虽然去世,然而姨夫尚在,即便再娶新人,骨rou也仍是至亲。范表弟他爹活得好好的,自己儿子省试去时不送也就罢了,东西准备不够贴心也不去纠结,可归来之时连门都不开不见,府里上下没人接应,这是什么道理?

    “范府大少爷省试归来,开门!”

    范府不是什么公侯府邸占街独道的高门大院,范大人不过官居六品,因而宅邸街道对面与斜侧都有官吏人家,听到这几嗓子,便有好事的奴仆从角门探头来望。

    范府侧门里先是出来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口吃伶俐态度不冷不热,说自己是范府管家,没人比他清楚规矩,之前大少爷也是这么回来的,外人不知道府上规矩就别管了。卓思衡也不和他理论,也轮不到他来质问自己,逼出自己此时能喊出的最洪亮嗓门:“范府大少爷省试归来,开门!”

    管家见这人不依不饶,围观的人却是越来越多,隔壁这时也有迎考生归来的官宦人家好几口人,马车也都堵住站下了。

    就在卓思衡准备再叫的时候,大门终于打开了。

    里面走出一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与一美貌妇人,后面跟着五六个府上仆从。

    “你是何人在我门前喧哗!”范逊怒道。

    卓思衡不卑不亢,尽管后背酸痛,还是尽力挺得笔直道:“我是府上大少爷同科的士子,他省试结束身体不支,相送至府上,然而大门不开也没人相迎,故而呼喊。”

    范逊听了这话顿时面色因窘迫发红,却是他身边那位穿着华贵的妇人抢先道:“瞧瞧咱们大少爷交得好朋友,回来就回来,天子脚下也不独他一个考省试,瞎嚷嚷什么,不是开了个门让进么?这样吵闹老爷的官还做不做了?”

    这位想必就是范希亮的继母李氏,卓思衡心中有气,语调也冷硬起来,掷地有声道:“我朝有律,士子乃国之将器,出入贡院需开正门让道相迎。贵府长子省试归来,大门紧闭无人看顾,这样苛待自家士子有违我朝重士之风,范大人也在朝为官,便也认同这纵容家中怠慢长子与读书人的道理吗?更何况贡院尚且正门迎士,难道范府的家院里家法大于国法吗?”

    卓思衡省试这几日苦熬去半条命,脸颊凹陷面色青白,天生舒朗好眉目因怒意透出冰冷感时,竟也有了不怒自威的少年锐意与脾气,字字铿锵更是雷霆之威。

    周围偷看的仆人见此情景听此道理,无不暗暗叹服,对范府众人啧啧有声,已经想好如何回话给府上老爷太太。只是不知那些停下但未回自己家门的马车里听到这些是怎样光景。

    李氏盛怒,正要再说,却被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范逊制止:“够了!找人扶少爷进府!”

    几个仆人这才上来,搀扶范希亮入府。

    范希亮刚才也被卓思衡喊得略有些精神,此时眼中莹然有光,却仍然双足不能行,只默默看他,千言万语都只在目光里。

    范逊最爱面子,被此陌生士子一番激论细数已是颜面尽失,仓促之间只能怒斥身边李氏找补:“蠢妇!我让你去接希亮回来,你竟没去,让我如此丢人,以后如何与同僚相见!”

    李氏听闻此言语反应极快,以帕掩面竟哭泣起来:“老爷,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懂科举省试的时辰,早就派车去接,许是走岔了也说不定,咱们家大少爷一向有主意,自己安排了车也不和我说一声,让我这个后母里外不是人,他又不肯信我,也不等一等家里的马车,如今还诓来外人给我下颜色,我又有哪处说理的地方?”

    卓思衡庆幸范希亮已被扶进府内,没有听到这番话,他自己则仿佛已被之前那段话抽干了力气,静静地听完才开口道:“既然有车去接,那范大人最好在这里等等那车回来,问问府上去的仆人,到底是岔在哪里,别等到二少爷再省试的时候也走岔了路,耽误了时辰。”

    范逊胡子都抖了起来,直嚷关门送客,门口的马车也被牵走,范永禀告少爷还让他去送人,却也被推搡着进了府门。

    周围人家的角门一个个关上,仆人离开,马车驶回自己府上,天也彻底黑了。

    卓思衡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范府紧闭的大门前,他想自行离开,问问附近有没有客店让他暂住,然而摇晃几步后只觉天旋地转力气彻底耗尽,栽倒在地。

    马蹄轻快的声音似乎传入紧贴地面的耳朵,但卓思衡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彻底昏了过去。

    再苏醒时已是不知今夕何夕,卓思衡被浑身上下的疼痛催促着睁眼,由模糊转至清晰的视野里却是极为陌生的景象。

    看着就知道柔软的杏黄帷幔遮住雕满吉祥花纹的木床结构,周身好像陷入轻柔的皮毛里,伸手摸去却是极其松软的床褥。

    卓思衡猛地坐起来,牵动浑身疼痛。

    屋门打开,似乎有人听到动静进屋查看,卓思衡看见进来的是个和慈衡差不多大小的女孩,但行走却比自己那活兔子三meimei稳重多了,见他醒来也是不惊,当即替他倒水,又微微行礼道:“卓公子安好,我们老爷接少爷省试归府路上见您不便,将您接回在客房暂歇,请先歇息莫要走动,我这就去通知老爷您醒了。”

    卓思衡想向她道谢递过来的水再问问这里是哪又是谁救他回来的,可是那姑娘说完后干脆利落离开,没给他半点发言机会。

    不一会儿,屋门便再次打开,这回进来的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卓思衡觉得有些眼熟,再一细细回忆,忽然发觉眼前的人正是贡院前下了马车接佟师沛的那位老人。

    他立即下床行晚辈的礼节,刚掀开被子就被老人笑着制止了:“什么时候了就不必讲繁琐礼数,你是病人,歇着说话也无妨。”

    “老人家,恕卓某失礼。”卓思衡看他态度坚决,只能客随主便,“省试结束那日我曾见过您,却没想到会有此叨扰。”

    卓思衡将与佟师沛熟识的经过和他对自己的帮助和盘托出,又向老人道谢,对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笑笑表示自己是佟师沛的父亲,一把年纪放心不下小儿子考试,让他见笑了。

    卓思衡有些诧异,佟铎看起来年纪很大,仿佛六十来岁,而佟师沛还小自己一岁,又想许是老来得子,于是这般关怀也是有可能的。

    佟父笑起来慈祥,声音也是和缓:“卓解元,你回来的当晚起了高热,好在大夫看后说只是虚脱劳累生得表里虚症,你昏迷的时候喂了几次药,如今感觉可好些?”

    卓思衡不知道自己居然还生了病,住在别人府上还麻烦人请大夫,真是太失礼了,他又要下床赔罪,又被制止了。

    “我那不争气的儿子眼下还在睡着,累得人都傻了一半。不然该让他来看你,省得你见了长辈一会儿要拜一会儿要谢。”佟父笑着调侃卓思衡,语气仍是温和极了,“你不必谢我,我或许还要谢你才对。说来惭愧,我溺爱幼子,所是他最为顽劣难驯,这两个月让他读书他偏往外跑,谁知我一出题,他文章水平却有长进,问了才知道是认识你后你二人常常聊些文章道理,他也受益匪浅。”

    “方则兄也借我好些稀有刻本书籍,我亦是感激。”卓思衡此话并非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然而他却觉得佟父看向自己的目光十分深沉,笑容也渐渐归于沉静。

    “我儿有你这样家学渊源品性嘉良的朋友,是他的幸事。”静默片刻后,佟父缓缓开口,但语气似悠长而远,“你不必惊讶我知晓你家的事,也并非我儿告知,卓解元,那日你怒责范家荒唐我听在耳中,恍惚之际似是回去到我尚未致仕时的弘佑元年。”

    卓思衡不可能不惊讶,眼前的老人不只知晓他的身份,口中所说的弘佑元年更是景宗皇帝问罪戾太子致使自己全家获罪的那一年。

    佟父用一种比意味深长更为幽深与难懂的目光望向自己,说道:“那一日我被传召至天章殿问政,在路过殿外时,也听过一次仿佛你两日前那般隐怒语气和坚决冷静的斥责,那是你的祖父,在殿外大声责问景宗皇帝。”

    卓思衡不只是身体,头脑和心都跟着一同颤动几下。

    “他已跪三日,未食一饭,嗓音嘶哑难言,笔直跪着的身体也是颤个不停,但那个声音,却犹如洪钟,声声震在我心上。”佟父老迈的身躯被回忆扯回当年,轻轻闭上的眼睛再度睁开,又看回震惊不已无法作言的卓思衡,“你那日便与他一模一样。我坐在马车里,又好像回去到弘佑元年的天章殿外,呆呆站着。”

    “佟伯父,您是……”卓思衡并不记得父亲提起过哪位与当年之事相关的同僚姓佟。

    佟父只是摆摆手道:“我已是致仕的老迈无用之人罢了……当年我未曾替你家仗义执言,但也未有落井下石,你不必对我或我家有任何感念和顾忌,不过是老头子年纪大了,见到故旧的孩子这般出息,感慨一番罢了。你是好孩子,必不会辱没你祖父与父亲的盛名,我今日便可断言,卓氏再兴,指日可待。”

    第23章

    那日谈话后,卓思衡心中有释然也有疑惑,但受人之恩暂住家中,又不好太咄咄逼人去追问不解之处。佟师沛是真的累坏了,每天醒来吃,吃完睡,人都是神志不清,卓思衡略好后看他一两次,又担心表弟醒来后在洗石寺找不到自己,于是主动去拜别佟父。佟父知他自有理由,也不多留,派了车马相送。

    洗石寺里时光安宁岁月漫长,卓思衡仍是疲累,睡了两天并未等到范希亮的消息,心想大概也是和佟师沛差不多的状态,自己也趁这个时间多休息休息。

    只是他不知道,在他难得整日高卧酣睡补足精神时,贡院却是乱成了一锅粥。

    本朝省试通常有千余人应试,共三场三科,试卷加在一起便有三千多张,九个阅卷官通宵达旦地批阅也是筋疲力尽,如今七天过去,终于即将见到曙光。帘外的誊录官将最后的糊名誊写好的几摞诗考卷子由禁军递入帘内,禁军士兵捧着上锁的卷匣还没进到阅堂,就听见里面在吵架。

    而且很激烈。

    “此卷立论雅正,辞气激昂,哪点不配会元?”

    负责批阅应策时文卷子的王沛琳大人是新晋的翰林学士,四十余岁,说话中气很足,好像永远是气鼓鼓的,但这次他是真的生了大气,几乎就要不顾君子形象与同僚的礼数,指着鼻子去骂和他同样阅卷应策时文的弘文馆校理徐汝恕。

    “我承认此子文字清通,但你说他立论雅正,哪里是正?若是让天下士人以为只要随便挑一件朝纲旧事重提抨击就能高中,那省试要变成什么样子?为国取士难道只要听这些偏颇讨巧之语不成?这便是王大人的辞气?”徐汝恕不甘示弱,发表见解的同时将唾沫发射到对方脸上。

    其他几个阅卷官见吵成这样,都来劝说,可那俩人越说越起劲,吼得声音也越来越大。

    禁军士兵看傻了,他从前倒是见识过市井贩夫走卒吵架,几位大人如今也不遑多让,好像贡院比菜市场更热闹。这时,有人来到他身后,军士看清来人,急忙行礼让路道:“曾主司好。”

    曾玄度作为知贞元十年贡举官,其工作以出题为主,以及评卷结束后,两位同权知贡举及其他七位阅卷官将判好的试卷与定好的对应名次报给他最终定夺。也就是说他们内部吵完,才轮到他登场。可是曾玄度被锁在贡院两个月正是心情烦躁的时候,又听阅堂大吵,心想到底是什么卷子能让人不顾斯文到如此境地,干脆自己来看看。

    他让送誊卷的禁军军士噤声,自己静立在门口继续听下去。

    “理法辞气,此卷样样出众,通古达变,此文哪里有谬?徐大人说此卷作者取巧狂言,不过是抱残守缺不愿见新锐之语罢了!”

    王沛琳陡然将意见之争上升到了人身攻击,徐汝恕当时就火了,他官位本就比王沛琳高,如今被不如自己的后辈指着鼻子骂,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朝前一步怒道:“但凡新锐之语便是好文章我看也未必!许多人便是就借着此道为自己沽名钓誉,焉知古意流传便不若新声?王大人莫非新点了翰林学士,便对‘新’这个字百般留心?”

    门这时候开了,曾玄度的出现制止了几乎要扭打在一起的两人。

    他本想再听一会儿两人的见解,谁知道越骂越没有见解,只剩下吵了。

    众人朝省试期间负责管理整座贡院的曾玄度问好,他款款坐至上首,压制住心中的烦闷,柔声道:“大家都坐,我方才没听到头,谁来讲讲是怎么回事?”

    一人出列说明原委:应策时文卷子全部批阅完毕,然而两位主判却对其中一篇文章起了争执,王沛琳大人认为此卷为近年省试之最佳,当点会元,徐汝恕大人则选了另一篇文章点为会元,且认为王大人推举的文章看似佳作,实则穿凿讨巧,并非取试正道,若点了此文,以后天下必然群起效仿,再想找到踏实稳健的真正人才便难了。

    曾玄度听罢笑了笑,让人给上了茶,之后又劝说几句,才说回正事:“那两篇文章在何处?”

    王徐二人将各自指名会元的文章奉上立于一旁,等待曾玄度的最终裁夺。

    曾玄度静静看过两张卷子,立即有了答案分晓,可是心中忽然闪过自己被钦点考官当日皇上的话,又有些迟疑。

    他再次拿起两篇相看,王沛琳大人所钟爱的那篇无愧会元,当真是气象魁然卓尔不群,辞采斐然却不以华丽浮靡博人眼球,反倒措辞古雅清隽,有唐时文旧风。最主要的是时策时策,需要结合当前朝政与史料同位论述,此卷抓题之准破题之狠无有出其右者,以史入观,却句句都落在朝局之内。

    但他偏偏落得却是当年的戾太子之案。

    另一篇文若说文辞,不在此篇之下,史说叙论亦是铿锵有力。然而终究行文气度与风骨奇朗略逊一筹。不过,此人对朝局的论道也有一番见解,认为以立东宫为一契机,选择能臣而非近臣入职,以时局朝政做例传教太子,使其仰观大局,知圣上韬略与辛苦,亦晓民间朝堂之为难。

    他又命人找来这二卷之主同编号的时卷与诗卷,可谓是难分高下,而由策卷定名次该如何评定他心中已是不言自明。

    只是……

    曾玄度是皇上近臣,除去政务,日常私下天章殿问政后,常常伴驾探讨经筵文章和史书掌故,更清楚眼下朝局的涡流怎样暗中动荡。

    沉吟再三,他提笔落定,圈出本届省试会元。

    然而贡院发生的这一切无人知晓,最终放榜那日,所有人看到的只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