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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廷辉静了半晌,目光渐凛,“说到底,不论是否由我出使北境,北面都断无止战可能,是不是?”他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二十年来的数千个日夜,多少人殚精竭虑忍辱负重,所图不过这一刻,又怎可能轻言放弃。她道:“既如此,我定会竭力说服朝中上下,由我出使北境。”尹清慢慢站了起来,却道:“大人自始自终未问我是如何知晓大人身世的,也自始自终未有迟疑惊诧之情。大人竟也不好奇自己当年是如何被人送去潮安的?”她舒眉,“有甚么好问的?不过是孟氏被冤、全宗被诛,而我却成了漏网之鱼,侥幸活到了今日。至于我当年是如何去了潮安,纵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她看向他的眼神中有些嘲意,“更何况,挨到现如今这剑拔弩张的份儿上,即便是你们寻错了人,而我并非是孟昊的亲生女儿,只怕你们也顾不得在乎了。”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看见她这副沉淡的神色,终是什么也没说。本以为一旦得知这些事情,她定然会大惊失色,谁知她却从头到尾都是如此镇定。许久,她才挪动了一下身子,声音愈发低下去:“朝中可就只你一人知晓我的身世?”尹清皱着眉点头。她沉吟少许,道:“我知你们图策已久,盼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造此乱势。此番诱我往赴舒州,想必是要将这前朝遗嗣之名大肆张告天下,以正复国之名,而广招前朝遗老旧族。你们欲令我称帝,也不外乎是想要师出有名罢了。”他听得脸色有些发僵,“大人身为孟公之女,岂会不愿报此国破家亡之仇?”她弯了弯唇,但眼中却是一点笑意都无:“亡国破家之仇固不可忘,但我亦非受人摆布之辈。我虽允你出使北境,却也要你允我一事,方能成此称帝复国大业。”“何事?”尹清问道,语气透着些许迟疑。孟廷辉抬眼看向他,“在我离京之后,非得我令,不得将我身世一事大白于朝中天下。”她稍稍一停,垂睫又道:“尤其不能让皇上知道。”正文章一三三轻别离(上)尹清微微点头,“我本也没打算在朝中掀这一出浪。大人一日未到舒州,此事便一日不可告白于朝中。倘让皇上知晓,以其手段雷霆之势,必不能容大人存活于世。”她眼中忽而透出些光,转而又逝,口中淡道:“是啊。”外面天边露白,晨曦淡扫窗橼,有鸟儿轻鸣的声音偶尔传来。孟廷辉起身,伸手捻熄了灯烛细苗,道:“时已不早,怕枢府会有人四处寻我,我先走一步。”尹清注视着她,良久才又拾笔,重新摊开一张纸。外面晨风极是冷冽,远天青白云雾一片混沌,半盏银月尚未褪去,依旧挂在殿角斜处。她走着,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发冷。足下好似是柔软云端,一步一空,人像是一不小心就会栽下去。不是不惊,不是不疑,只是惊疑亦无用。自幼便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却不想有朝一日竟会从天而降这一脉血海深仇来。她不敢肯定自己真是这等身世,可是她肯定与否,都已不重要。那些亡国之恨破家之仇,那一杆杆银枪一簇簇利箭,浑然拼就成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精准地朝她罩下来,令她避也避不开。北地那数万前朝遗民所聚之由,不过就是她这一个前朝皇嗣的名号。是与不是,根本不是她眼下能自己说了算的。可这世间又哪有什么对错爱恨是真让人一语能了的。她自有孤苦,每每夜深人静时总渴望能像别的孩童一般依偎着父母,汲取那一点点温暖。但她此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次温暖,就是那一年的那一夜,那个少年宽阔有力的怀抱。……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北境烽火流寇致使多少人妻离子散,又有多少个孩童如同她当年一样永失父母、再无可依可靠之人?为了报这一场亡国破家之仇,可真的值得赔上这万万百姓们的苦乐悲欢?他的父王诛杀了她的父母她的宗亲,可她却因年少时那一个温暖的怀抱而从此万劫不复地爱上了他。心甘情愿的伏在他脚下,不计所报地为他付出,无论做什么、无论怎么做,她都绝无怨悔。哪怕将来有一日让她去死,她亦不会后悔。这是多么的讽刺。那一夜雪山温泉中他的话字字彻骨,在这初夏清风中于她耳侧翻荡不休。……我若动情,天地可鉴,江山天下是为证。恍惚间又想起夜里沈知礼才说过的话,皇上何其心冷,私情一向不足以乱国事。只不知当此大乱之际,倘是他知道了她的身世,是要顾他的江山天下,还是要顾她?她的心口麻麻的。他是她的明主,更是这天下百姓们的明主,她不愿与这江山天下,去争这一个他。从前的她为了他和他的天下,做什么都甘愿。可这天下亦是百姓万民的天下,如今倘为百姓计,她又如何不能再心甘情愿地成全他一次?……若她身可济民,她亦不所惜也。金阳光芒自云缝中四射而出之时,她恰已走向睿思殿阶前。外面候着的宫人看见她来,忙过来相迎问礼。她问人:“皇上可是起身了?”宫人低头答:“皇上一夜未寝,也没人敢去打扰。”她点点头,也不着人通禀,便径自上阶去叩殿门,在外道:“臣孟廷辉求见陛下。”里面久无应声,她便兀自推开殿门走了进去。他在御案旁的矮榻上斜靠着,手中握着一本奏章,双眸却是微微闭起,眉间一片疲态。她关门的声音有些大,一下便令他警醒过来。他触目望见她在朝阳下的笑脸,眉间深褶才平展了些,低声道:“不经通传就私自入觐,谁给你的胆子?”她朝他走过去,微微抿了唇,竟是直通通地在他身前跪了下来,垂首道:“陛下,臣欲出使北境以谘和事。”他凝眸打量她,随后便是一声低喝:“你给朕出去!”她纹丝不动,轻声道:“陛下倘不允臣,臣便跪着不起了。”他蓦地撑身坐起来,周身全是怒意,冷冷道:“孟廷辉,你不要逼朕。”“臣没有逼陛下。”她抬眼望他,眸底清亮无暇,“眼下若要平北地安宁,必得暂缓北事而剿灭流寇;为国为民计,朝中非派文臣出使北境不可。臣忝列二府,岂能寝其位而不治其事?古相、方将军所言皆是,朝中别无文臣能比臣更适合出使潮安北境。陛下不允此议,无非是怕臣于北境之上有个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