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风吹叶绰

    “鸾翠，当朝太子与青楼女子有染……这件事情交由你去做，一个月内，我要契都人尽皆知。”

    谢巢将华服女子的画像递由僮女。僮女立马低眉俯首，拂尘化翅，变为一只巨大的青鸟，尖喙衔住画像，应答似的抖了抖羽毛，随即飞向长空。

    “至于你……”谢巢叫住了脸色忧愁的僮男，“看紧谢玉那边，不要再让我失望了，鹤翡。”

    鹤翡委屈地点点头，知道主公对自己不满已久，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他本来就不如鸾翠聪颖，也总是不合时宜。

    何况主公性情沉密，城府深阻，不曾以爱憎见于容色，谁又能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谢巢明为圣上用以平衡太子与九皇子的孤臣——他家族式微、孤傲不群又不择手段，为群臣所忌惮，又羽翼未丰，皇帝才用得安心。

    暗地里，谢巢却为太子一党，帮助太子处理一些不干净的事务，是九皇子最想除掉的人。

    一开始，鹤翡是这样定义主公的立场，但是渐渐又觉得不太准确。

    三个月前，谢巢暗自踏进了契都最富盛名的花楼——仙徊居。

    这里只做膏粱子弟的生意，因而雕栏画栋，纷华靡丽，常有贵戚一掷千金，只为买佳人一笑。

    鹤翡替谢巢掀开了珠帘，谢巢一走进去，一位身姿丰腴的美妇人便迎了上来。美妇略一打量，便将二人的来意猜了个七七八八，笑道：“不知两位公子是否还约了其他贵人？”

    仙徊居的姑娘既出卖容色，亦出卖世情。容色二字不难理解，便是相貌肢体，仪容举止。世情，既有才学之艺，亦有处世之情。既是谈笑解语的陪客，也是点到为止的妓弟。

    仙徊居，是神仙来了也得徘徊的地方，可是名字起得再脱俗，价码开得再高，也不过是贩卖yin媒的烟花之处。

    纵欲之人不论面黄肌瘦，抑或肥头大耳，皆是面有yin色，眼下青黑。眼前这二位覆面的公子，虽然其中一位略有病气，然则气韵清宜，不像是狎妓之人。

    二人带着面具，不想被人认出，说明身份贵重。仙徊居静谧隐蔽，这里的人上上下下，无论姑娘还是娈童，嘴巴都是契都出了名的严，因而仙徊居也是私下秘谈的好去处。

    鹤翡从袖中掏出一枚阳绿色的翡翠无事牌，笑眯眯地递与美妇：“我们只想在园中随意逛逛，jiejie不用招待我们。”美妇见多了形形色色要求各异的客人，最是喜欢他们这种不劳烦人的。

    她看一眼翡翠的种水，便笑盈盈地收进怀中，道：“仙徊居里，请客人随意游逛，若需要哪位姑娘陪侍，遣人与我说一声便好。”说完便怕他们后悔似的，飞快走了。

    鹤翡快被楼中的脂粉香气熏得头疼，谢巢依旧气定神闲。他着一件墨色的大氅，衣角处有金线绣着三足乌踆。宝塔似的重楼上，秋风猎猎，暮色昏黄，吹得衣角上的乌踆也仿佛在振动羽翼。

    鹤翡怕这阵风又把谢巢给吹病了，忙不迭去看他，却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的一方天地。

    装点在四处的灯火都齐齐亮了起来，颇有些千灯同辉，百枝并曜的盛景。身着轻纱的姑娘们在庭院内来来往往，不时添酒加茶。也有些客人挑中了美貌的女子，直接揽入怀中，调笑不已。一时间举觞红袖，酒令诗筹，情动魂消，好不快活。

    因而没有人会注意到被押送进来的女子。

    除了眼睛比较尖的鹤翡。

    “怎么能把这么漂亮的jiejie用绳子绑起来呢？”见叶绰面无血色，浑身上下就连脖颈处都被绑了绳子，气若游丝的样子，一看就是多日水米未进。鹤翡虽冒失，却总有颗怜香惜玉之心，忙对谢巢说：“主公，我们救救她吧，她看起来好可怜！”

    得罪了柳恻月的人，大多没有好下场，叶绰很早以前就明白这个道理。

    他是帝王近幸，虽常被众臣私下诟病宦官乱政，却无人敢能明面上与之交恶，只因柳恻月为帝王宠宦，是最能左右君心之人。

    叶绰本是流民之后。那一年冬，经历了大旱和大涝之后，粮食颗粒无收，百姓易子而食。叶绰不过是个垂髫小儿，便跟着爹娘随着流民队伍南下迁徙。

    流民里每天都有人饿死，死亡带来的不仅是恐慌，同时还有瘟疫。叶绰在人群中走散了。也有可能是被爹娘故意扔下的，因为娘的背上还背着她的弟弟，这一路上短水缺食，多一个人都是负担。

    叶绰快要饿死的时候，听见车马辚辚的声音。饶是她饿趴在了地上，也忍不住支起脑袋看向声音的方向。只见凤舆鸾架,车盖相连，为首的那辆马车格外富丽，彩绘的车毂，就连朱轮就被漆成了朱红色。

    叶绰心一横就冲了上去。

    驾车的车夫或许是见多了这样的戏码，早已练就了一手娴熟的御车本领，在叶绰前方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见她穿着，侍从便知是下等贱民，也知她为何要来拦车。故只丢下两个铜板便使唤车夫驾车离去。

    倒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掀开了锦帘，懒洋洋的声线：“什么人啊，也敢拦我的车？”

    叶绰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这个人能够在荒年坐上这样豪华的马车，跟着他必然就不会饿死。她没放过这样的机会，因为她有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

    叶绰跪地磕头：“求贵人赏我一口饭吃，这辈子愿给贵人为奴为婢，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柳恻月不是什么仁善之人，亦无怜悯之心，本想叫车夫直接从她身上碾过去。却看见她眉心长了朵莲花似的朱色胎记，衬得她沾了灰尘的脸庞格外灵动可爱。

    宫中的贵人，见惯了姿容绝色的美人。故而进献的佳人，除开美貌外，一定要有能够让人记住的地方，最好是风雅禅意，妙趣横生。柳恻月打量着那张还算丽质的小脸，忽而就有了将她留在身边的理由。

    锦帘之后，叶绰看见一个柳眉朱唇，长得比女人还要好看的男人对着自己笑：“若是吃了我的饭，这辈子就要任我差遣，至死不渝了。”

    叶绰顺着杆儿就爬，脆生生的声音很是果决：“愿为贵人做牛做马，至死不渝。”

    “等你长大了，一定会后悔的。”柳恻月呵呵一笑，便叫叶绰上了马车。

    叶绰便成了柳恻月豢养的一只莺雏。柳恻月说她长大了一定会后悔，等叶绰知道柳恻月是什么身份，又在干着何许勾当的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九皇子刚在皇帝面前告了太子一状，说他私自联络臣子，结交党羽，转头就被太子那边抓住了自己豢养死士的证据。这事情说大不大，哪个皇子没有暗自里养着这些私兵死士？只是被太子那边揪住了把柄，这事情就不得不拿到明面上来讲。涉及筹谋储君，这件事也就说小也不小了。

    皇帝愈加年迈，本当是颐养天年的时候，疑心病倒是越来越重。私下里对诸皇子多有不满，连对最偏爱的九皇子也冷淡许多，对太子的言行也越发吹毛求疵了起来。因而最爱弹劾皇子们的言官们，其地位得到了空前的提升。

    皇帝最不喜宦官干政，若是柳恻月替九皇子在皇帝那儿进言，反倒弄巧成拙。若是言官赵策能从中斡旋，想必九皇子一事，便能在皇帝那边轻轻揭过。只是赵策明面上和诸皇子不和，私下却和太子更加密切，恐怕不愿意为九皇子说情。

    听闻赵策风流好色，却常自比莲花，自夸身在朝堂沼泽，却能无瑕洁净，守正不桡。身为九爷党的柳恻月便打起了这方面的主意。

    柳恻月都快要把叶绰给忘了，忽而想起来自己养了个眉心有莲花胎记的女孩儿在家中。机缘自是妙不可言，可当柳恻月命令叶绰去爬床的时候，没想到叶绰却是死活都不愿意。

    “当初你可不是这样答应我的。”柳恻月捏着一把尖细嗓子，笑得比女人还要妩媚，“你吃了我这么多年的饭，如今却不能为我分忧，这不是诓骗我吗？”

    他笑起来可比不笑还要瘆人。谁不知道这位柳千岁杀人如麻，折磨人的手段更是层出不穷，可即便如此，叶绰也不愿意为了他的愿图而去出卖自身。

    叶绰被绑了手脚倒挂起来，却还是一副刚烈不屈的样子，着实有几分莲花美人的样子了。柳恻月最是乖戾，忽而又想看莲花被污浊的凋残模样。手指绕着叶绰的发丝，他轻轻地笑了：“你若不愿意去赵策那儿，那就去个更好的地方吧。”

    叶绰便被柳恻月派人扔到了仙徊居。

    “千岁吩咐过了，送来仙徊居便是mama你的人了，mama想用她用她招待谁，随意用便是。”侍从朝美妇交代了柳恻月的吩咐，话里话外都在暗示美妇可以随便糟践这个小妮子。

    美妇如何看不出这妮子是惹了柳千岁不快，柳千岁是有意搓磨她呢。可是要搓磨到什么程度，却让美妇犯了难。按理来说，谁若是得罪了柳恻月，皮都得给她刮下来。

    可叶绰瞧着细皮嫩rou的，可见往日都是被柳千岁照拂得妥帖安逸的，说一句疼爱也不为过。她若真的拿她当下等娼妓用，哪天柳千岁回心转意了，又想把她招回去，那自己岂不是给自己挖坑了？

    正当美妇犹豫不决的时候，叶绰察觉了来自上方的视线。她抬头一看，见一个穿着狐皮大氅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他的脸上戴着一层薄薄的鎏金面具，黑发在风中飘散，只露出一截病白秀丽的下巴，嘴角却带着如看好戏的笑意。

    这个模样太熟悉了，熟悉得纵然过去了千万年，叶绰依旧恨不能将他剥皮抽筋。

    叶绰顾不得他身边那个面色焦急的僮男，细细地读出了他的唇语。

    他说的是：“女希氏，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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