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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久岐忍说了荒泷一斗的想法后,小野英介一时怔住,没有马上说话。 留下?留在荒泷派? 英介从没考虑过这个,没敢考虑过这个。 他到底也只是个过客,是个流浪的、身无所属的人。虽然受了诸多恩惠,但英介也没想过他能有真正融入这里的机会。 他心里一下子乱起来,没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久岐忍怎么看不出英介的动摇,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知道这时候说这些话有强留英介的嫌疑,但她只是想替老大传递他的心意,以及告诉英介他还有另外的路可走。毕竟偷渡稻妻实在太危险,将军大人降下的雷暴可不是能轻易承受的。 她确实会偏向老大他们,但久岐忍也不是什么冷心肠的人,对于英介这样心好命不好的人,她也有心帮一把。 现在的稻妻虽然因为眼狩令和锁国令,格外针对外乡人和神之眼拥有者,但对没有神之眼的本国人反倒不怎么严格。她之前在天领奉行也没有看到对方的通缉令,估计是刚有了神之眼就跑出来做浪人了。 因为神无冢和八酝岛的缘故,再加上海祇岛的反抗军,最近身份不明的稻妻人倒也不少。这种事情和神之眼相比算是好料理……果然重点还是神之眼。 这种事只能由英介决定。 英介晚上睡不着,握着神之眼辗转反侧。在没有月光的深夜,这枚小巧的物件也散发着温和的岩黄光芒。多少个难眠的日夜,他是靠这枚神之眼熬过去的。不管它是被埋在土里,还是藏在怀里。就算受再多伤,处境再难,神之眼的光芒依旧指引他向前路看,而非被过去的苦难纠缠。 他一夜未睡,睁着眼直到天光大亮,才爬起来梳洗后去找了久岐忍,说:“我决定上交神之眼。” “是我自己想留下的。”英介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从小我就是孤单一人,没什么可牵绊的……但是荒泷派肯接纳我的话,情况自然也不一样了。至少对我而言,这很难拒绝。” 作为孤儿的英介不是没肖想过“家”,但他是个孤儿,虽然环水村的村长爷爷会给他不要的衣服,街坊的叔婶偶尔也分他一口饭吃,但他们只是同情他,而非给他一个家。英介的家在把他捡回去的老人冻死的那个冬天就崩塌了,为了不让自己孤独致死,也为了报答村人的恩惠,英介只能把环水村当做“家”,所以他立誓成为一名武士,保护村子。 在荒泷派中,在荒泷一斗和鬼婆婆身上,小野英介感到了“家”的氛围。 他真的无法拒绝,拒绝拥有“家”的机会。 久岐忍陪着英介走了一趟,上交了神之眼,还处理了他的身份问题。本来环水村就偏僻,英介又是个孤儿,消息不流通,天领奉行也不知道他做了几个月的浪人这件事,随意处理了就算完事。 神之眼送出去后,英介莫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一块。久岐忍看他有些失神,知道是刚失去神之眼不习惯。说实在,她也不擅长处理这件事,毕竟老大心大,她又只把神之眼和自己的那堆证书看作一物,两人虽然没了神之眼,但对日常生活也没什么干扰。 她皱了皱眉,最后还是只拍了拍英介的肩膀,说:“如果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 英介有些浑浑噩噩地回了鬼婆婆家,坐在榻榻米上才想到他还没把要加入荒泷派这件事告诉一斗。 ……再过段时间吧,他现在状态不佳,可能受不大了过于激动的一斗。 英介午饭没吃多少,鬼婆婆以为他又旧病复发了,让他回房间好好休息。 他混混沌沌地又躺了一下午,因为没怎么动所以食欲更低了,晚饭干脆没有吃。他听到一斗吵吵闹闹地回来,走到他房门口又被鬼婆婆以“病人要静养”为理由拖走。 周围又变得安静,他只能偶尔听到几声一斗兴高采烈的声音,估计在和鬼婆婆说今天遇到了什么吧。 外面的天色黑下来,安静的空气化成孤寂,附在英介的皮肤上,渗到他身体里。心中的空洞愈发大了,糟糕的记忆如同潮水般从洞中涌出来。英介感到恶心、愤怒、厌恶、自卑……他像被那些回忆缠住了手脚,吊在架子上再度被凌迟。 各种负面情绪将英介压的几乎喘不过气,他趴在榻榻米上,胳膊撑着身体,肩膀耸起,脖子却塌下去。他艰难地喘着气,抓起放在榻边的武士刀,唰地抽出刀斜在手腕上,却在刀锋触到皮肤的一瞬迟疑了。英介僵硬了两秒,丢下刀拎起枕头和被子,逃似地离开了房间。 荒泷一斗往常这时候已经睡了,不过他今天抓到一只超大的鬼兜虫,所以没忍住多欣赏了一会儿,想着明天该怎么用这只鬼兜虫大杀四方。 房门被轻叩了两下,一斗有些疑惑,婆婆和英介这个点应该已经睡了吧?“谁啊?” “是我。一斗,我今晚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睡?”英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好啊,如果你不嫌挤的话。”一斗虽然不知道英介为啥突然说这个,但他还是干脆地同意了对方的请求。 英介抱着枕头和被子进来,把怀里的东西随意扔在一斗的床铺旁边,走到一斗后面说:“在看什么?” “本大爷今天刚抓的鬼兜虫!”一斗忍不住声音高昂了些,忽又想到鬼婆婆已经睡了,马上捂住自己的嘴。 鬼兜虫英介见过不少,斗虫也听一斗说过。他知道一斗对这项活动相当热爱,也蹲下来看那只放在盒子里的鬼兜虫。 鬼兜虫天性温顺,在盒子中很安静,不怎么动。英介的夜视能力一般,只能看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隐约能区分出鬼兜虫的足和角,不过他来这儿的目的本来也不是看鬼兜虫。英介在旁边盘腿坐下,听一斗小声跟他说这只鬼兜虫有多好多厉害,明天肯定能把哪些哪些虫子打个落花流水。他心中的孤寂恐惧退去了些,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看够说够了,荒泷一斗心满意足地收起鬼兜虫准备睡觉。他分了一半床给英介,英介拉着被子只占了三分之一。毕竟他觉得一斗比自己壮硕这么多,只睡一半床未免也太可怜了。 “本大爷没怎么在家里和人一起睡觉,在野外倒和阿晃他们一起睡过。”荒泷一斗好像头一次和朋友合宿的小孩子一样,躺下了还有些兴奋,“在町奉行所睡得也是单人牢房。” 和一斗聊天,即使不说话也不会冷场,英介只需要听着就可以了。渐渐的旁边的说话声越来越小,突然断了线,没过一会儿身边人就发出轻轻的鼾声。 英介借着月光看一斗的睡颜,就算在黑暗中,对方鲜红的鬼角和脸上的花纹也很明显,英气的眉毛随着呼吸轻微地颤动。 英介明确地感受到荒泷一斗的存在,这让那些黑暗的回忆在离他远去,他感到安心和温暖,就这么保持着侧躺的姿势看着一斗。 他不敢睡觉,就连眨眼瞬间的黑暗都会让他恐惧。他害怕单独一人,害怕再被过去的记忆纠缠。他需要一些东西来提醒自己已经脱离那些残忍的画面,提醒他不再是独身一人。 连续两夜没睡,英介明显地精神萎靡,眼底下也抹上了青黑,就连荒泷一斗都发现了不对。 “英介,你是不是没睡好,是本大爷的呼噜声太大了吗?”荒泷一斗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问到。 英介摇了摇头,这根本完全是他自己的问题,一斗的存在反而让他安心了不少。他摆了摆手,说:“只是刚离开神之眼,不习惯罢了,我们去吃早饭吧。” 今天英介跟着去了荒泷派,准确说只是为了跟着荒泷一斗。独自一人的滋味太难受,英介实在不想再体会。 虽然感觉到自己好像有些过于依赖了,但是……就这几天,他刚离开神之眼,熬过这几天就好了。英介心想,便愈发心安理得地跟在一斗身边。 久岐忍一眼就看出英介不对头。 他的脸色是极差的,一看就许久没睡好了,但眼睛却是不正常地发亮,嘴角也挂着浅笑,好像很有精神一样。 她很快就注意到英介的眼神有意无意地追逐着荒泷一斗,疑点越来越多,久岐忍直接过去把英介拖到一边,严肃地问他:“你怎么了?” 英介也意识到他的举动太明显了,有些不好意思,慌乱了一下,说:“我没什么事……就是有些不安罢了。” 久岐忍知道失去神之眼的人所寄托在上面的愿望也会受到干扰,但是对生活的影响程度因人而异。像她当时就感觉学什么都没劲,浪费了好几天光景,直到荒泷一斗又被关进町奉行所她才又燃起斗志,而荒泷一斗刚战败被拿走神之眼时也唉声叹气好几天(不排除是因为输了感觉丢脸的缘故)。可他们两个的症状加起来都没有英介这样严重。 久岐忍想起来之前听说的一些比较严重的失去神之眼的人的事情,还有她学过的关于心理疾病方面的知识,心里咯噔了一下。恐怕神之眼对英介的重要程度,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 “英介,我能问问你当初是怎么获得神之眼的吗?”久岐忍抓紧了青年的手臂,问他。 英介的笑容马上僵住了,他不想回忆起那些事情,更不想让荒泷派的大家知道这些,虽然他明白自己是受害者,但还是不可避免对此感到羞耻。 看到英介的表情,久岐忍心中了然,这也是她预想中比较糟糕的一个答案。她舒缓了语气,对英介说:“你可能不想说,我理解……但是你现在的状况很糟糕,和你失去了神之眼有关。你不能这么折磨自己,如果你能说出来,我会尽全力帮助你。” 英介的笑完全消失了,面色灰败下来。没错,他现在真的很糟糕,他根本没法摆脱过去,他感到痛苦、悲伤、愤怒,他想要剥开这身残破的皮囊,让滚热的鲜血连带着苦难涌出。 为什么他昨晚扔掉了武士刀呢,因为他想到久岐忍说的那句“老大想让你加入荒泷派”,让他感觉自己还不能马上去死。也许待在荒泷一斗身边能让他再多点勇气活着,再多活一阵。 他不想死,他想活着,但是活着真的太痛苦了。 荒泷一斗并不能减轻他的痛苦,却给了英介继续活着的理由,甚至是枷锁,让他不能自残的枷锁。 等英介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浑身虚软地抱头跪在地上,荒泷派的众人把他围住,焦急又关切地看着他。 现在英介没法再说自己没事了,旁人也不会信这话了。 可他依旧吞吞吐吐,那些残忍的事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他知道荒泷派的大家对他很好,阿忍也很聪明厉害,但是这些事……这些事他还是说不出。 最后他只吐出一句:“……让我再想想吧。” 英介的情况比她想象中的要糟,久岐忍也知道他其实是个死撑的倔强性子,如果不是到崩溃边缘或者极其信任对方不会松口。她感到无奈和焦心,但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叮嘱了荒泷一斗看好英介,她要去紧急学习一下关于心理疏导方面的知识。 久岐忍离开了,其他人也没了什么玩乐的心思,荒泷一斗看英介状态实在不好,决定还是先带他回家。 无论是打架还是斗虫什么一向自信满满的红鬼现在心里没了底,对于安慰人这种事他实在不算擅长,而且看阿忍凝重的神色,迟钝如他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颇有些小心翼翼地把乖巧跟着他的青年带回了自己房间,两个人坐在榻榻米上一时相对无言。 英介有些低眉搭眼,低着头说:“那个,抱歉打扰了你们的兴致,因为我的缘故……” “啧,可不能这么说,毕竟你也是荒泷派的一员么,小弟出事做老大的不能不负责啊……”荒泷一斗说着,乱飘的视线瞄到英介身前的榻榻米上落上两点水渍,吓得差点炸毛,“你怎么,怎么哭了,本大爷说错什么了吗,别哭啊本大爷先道歉不行吗……” 英介捂住眼睛,还是没法阻止眼泪从指缝流下。他控制不住地发出抽泣:“我没事……只是,只是你对我太好了罢了……” 他现在受到的所有恩惠都是缠在身上的枷锁,沉重的压着自卑自厌的灵魂。 “本大爷对你好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毕竟你是本大爷的小弟……哎别哭了别哭了,本大爷最不擅长哄人了。”一斗有些麻爪,他以前只见过输给他的小孩子哭,而作为赢家的他当然是洋洋得意地嘲笑……反正绝对不适用于现在的情况,快动用你天下第一绝世无敌好老大的脑子思考啊荒泷一斗! 不过在一斗想到办法之前,英介就自己停止了哭泣。如此发泄一通后让青年心里轻松了一些,又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抱歉,我太失态了。” “我现在……情绪……不太稳定,很容易……控制不住自己,抱歉。”英介艰难地说,他处于继续帮助和不愿麻烦他人的矛盾中,纠结拉扯,除了道歉之外一时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感到痛苦,又难以开口求助。 “哎你别哭就行——道什么歉啊,进了我荒泷派就是一家人,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什么坎一起过。”荒泷一斗松了口气,又恢复了活力满满的样子说,“就算阿忍解决不了,不还有本大爷么!” 英介被一斗身上的快活气氛感染了些,没忍住露出一抹浅淡的微笑。 他知道自己现在急需从过去的记忆中拔离,但是这种事情说来简单,真正能放下过去的人又有几个呢? 英介只能先从眼下更紧要的事情入手——精神紧绷了几乎一天一夜,再不休息身体会垮掉的。但是他依旧陷入了同昨晚一样的僵局——他恐惧黑暗,恐惧孤独,几乎无法合眼安眠。英介反复尝试几次后无果,疲惫地睁着眼盯着天花板放空。 “你睡不着吗?要不本大爷给你唱个歌?”一斗发觉了英介的异样,凑了过来,“本大爷刚被婆婆领回来的时候,偶尔也会睡不着觉,婆婆就是唱童谣哄我睡觉的。” 英介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荒泷一斗就开口唱起来。平日里张扬的男声低沉下来,随着歌谣流出几分轻柔。英介没想到一斗的歌声会这么好听,他不自觉地沉浸在童谣中,精神舒缓下来,沉重的眼皮开始打架。 好温柔的歌声…… 英介慢慢合上眼,呼吸声舒缓起来。 这一睡就到了天擦黑,英介醒来后气色明显好了不少,情绪也稳定了许多。 久岐忍经过一番学习以及旁击侧敲地询问英介后,暂时认定了他们需要让英介更深地融入新生活,才好让他不再陷入过去的漩涡。 然后荒泷一斗兴冲冲地带着荒泷派去开展新活动了。 前有上影向山抓鬼兜虫,后有去甘金岛演习筹办祭典(因为目前局势紧张不便娱乐,所以祭典一直都是“筹办中”状态)。要不然就是大家一起去到处打工赚摩拉,赚来了摩拉转头就投入到建设荒泷派当中去。 一开始英介还完全是被拖着走,一天到晚忙得晕头转向,一件事接着一件事让他根本没有思考其他的余地。等他适应了荒泷派高强度的活动,才反应过来他已经好久没因为那些事神伤了。 英介盯着水面上的倒影出了会神,突然感觉那些不堪的事也不是那么重要,相比之下他更想去帮一斗准备半个月后鬼婆婆的生日。 他沾水拍了拍脸颊,站起来往一斗他们在的那边走。他隐约看到远处几人交谈的身影,风把他们的声音送过来,被英介格外灵敏的耳朵捕捉到。 “……老大,我们休息两天吧,一天也行,最近连轴转真的扛不住了,阿晃晚上睡觉说梦话都在喊累。” “屁,我才没有,明明是阿守说的。” “你们好好的牵扯我干嘛,要我说还是元太说的呢,虽然我没听见,但是睡前你可是说腿都要跑抽筋了。” “哎呀行了,吵什么吵,这不是特殊情况。我们荒泷派,不管谁有困难,就得齐心协力度过难关。而且我看英介已经好了不少了,你们再坚持坚持,本大爷请你们吃拉面。” “忍姐走之前倒说英介情况稳定了些,不过现在忍姐不在,我也不确定……” “嗐,忍姐不是说她过两天就回来吗,等到时候再问忍姐不就好了。” 英介远远地听着四人的谈话,一时呆站在原地。愣神中温热的液体不自觉从脸颊滑过,英介慌忙地抹了一把,是眼泪。 他回过神来,仔细地把眼泪擦掉,不然被一斗他们看到又得一顿盘问了。 至于其他的,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