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

    1

    “岳凯，你觉得我跳得好么？说实话。”我翻来覆去地看相机里我跳舞的录像。一个又瘦又小皮肤黄黄的小女生，扎着紧贴头皮的高马尾，穿着初中校服，站在楼道里手忙脚乱地把硬记在脑袋里的舞蹈背出来。四肢僵硬，完全谈不上有任何的表情管理，眼睛无神，有三五秒中还跳出了固定镜头的摄窗。我并不满意，但这是我录了十遍唯一一版顺下来没有忘动作的。

    “还行……？”岳凯头都不抬，专心致志地看他的英语课本。

    我抢过他手里的英语课本，卷成个棒子敲他的脑袋：“你能不能认真点！多少给点建议啊。”

    “卢！晴！乐！你干嘛打我！”岳凯委屈地把英语课本抢回去，不满地回嘴：“我又没看过几个女的跳街舞，我怎么知道你跳得好不好？更何况相机还是我借你的呢你就这么对我！”

    “说了多少次我跳的这个不是街舞！是爱抖露啊爱抖露！就借下你相机怎么了，小气鬼……小时候你不是还老借我的诺基亚玩贪吃蛇吗？！”为了瞒着父母向新成立的偶像组合投递简历，我只能找我这位发小借相机录跳舞。

    “那个读idol，没有R的音。”岳凯的英文特别好，听到我被日式英语污染的发音克制不住去纠正。他接过相机看了一遍录像说：“你这不行啊，都跳出画了没拍到。”

    “那几步就是会跳出去啊……动作就是那么设计的，固定镜头没办法。”

    “我帮你拍。你再跳一遍吧。放心，我手稳。”岳凯拍拍屁股站起来，见我没反应催促我：“搞快点，待会儿保安叔叔过来清场，我可没办法解释我们怎么七点了还没做完卫生。”

    呃……岳凯怎么长这么高了。他离我很近，蹭得一下站起来，我的眼睛平视到他的肩部。初一时我155他152，初二他突然跟充气了一样疯长，我只增了两公分，他直接蹿到了一米七。

    重新开录，自我介绍部分我非常流畅地过了，岳凯按下MP3播放器放音乐，我再一次跳起来。这一次，我有了观众。岳凯在相机后面看着我。

    我跳错了好多地方，但我没有再录多一次，保安来清场赶人了。

    2

    周末到岳凯家借电脑，我用一指禅一下下敲键盘填写我的简历，岳凯看不下去，说让他来打字我口述。

    简历要写特长和优点，我僵住了。我本来就没什么想法，现在还是岳凯在帮我打字，说给他听像我自吹自擂一样。

    岳凯看我没头绪，自作主张开始帮我填，一边打字一边念出来，键盘的咔哒声里他挨个说：“爱好读书、画画、跳舞和弹钢琴。性格开朗、有主持口才……”

    “等等等等，这些都是什么啊！”我急忙出口打断他。

    “你的特长和优点啊。”岳凯停下打字的手，不解地看着我。

    “删了删了。……又不是竞选班干部，你写得也跟班主任给我的批语一样。”

    他把那几行字用鼠标选中了，手指悬在删除键上方，不大高兴地询问我：“你确定要删？”

    “……算了，不删了，就这样吧。”我的脸有些发烫。

    “为什么要申请加入组合？”把个人基本信息填完之后，岳凯问我下一个表上的问题。

    这我就有很多要说的了。我深吸一口气准备把我这两年的追星心路历程大讲特讲，岳凯提醒我：“捡重点说，评委可不会像我一样有空听你翻来覆去讲那些乱七八糟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那可是东京Girls。”我反射性还嘴贫一句回去，说完陷入思考。

    “……我想要成为像东京Girls里的成员那样的偶像。”闪闪发光，给这个世界带来幸福和快乐。后面的话我咽回了肚子里，要我说出来也太丢人了……给这个世界带来幸福和快乐什么的……。

    “就这一句吗？我记得你说过她们很火吧，应该有很多女生跟你写一样的。不再写点其他的抓住评委的心吗？这样很容易被淹没在一堆简历里。”

    我坚定地摇头：“不用了岳凯，就这一句就好，谢谢你。”

    “可是这里写了至少100字。”岳凯指指屏幕：“多憋两句废话出来，你平时跟我吹东京Girls的劲儿呢？”

    “我热爱偶像！我想要成为像平成Girls里的成员那样的女生，站在聚光灯舞台下KiraKira！”我破罐子破摔地喊出声：“我想像佐藤莎里奈一样用可爱和元气让大家忘掉现实中的不高兴，用舞台给这个世界带来幸福和快乐！……够100字了吗！”

    “没够。”岳凯情绪稳定，在我喊完之后淡淡地在后面加了一句话。

    我凑近屏幕慢慢念了出来：“我会成为大家普通的日常里的……那个不普通。”

    那个不普通吗……。“岳凯，你觉得我能成为那个不普通吗？”

    “谁知道呢？”岳凯耸肩，我看他有点贱兮兮的，想打他。

    简历填完要选跳舞视频附上，我哪一版都不满意，岳凯直接把他帮我拍的那版导到电脑里拖进邮箱，作势就要点发送。

    “诶诶等一下等一下，我都还没选好，这版我可跳错了好几个地方呢。”

    “就这版。”岳凯的语气非常确定：“你这版跳得最好看。”

    “……好，听你的。”

    门被敲响，岳凯的mama隔着门喊我该回家了，我妈给她打了电话。

    “谢谢你岳凯，借我相机陪我录视频还帮我填简历。”

    “小事。”岳凯发送邮件转头对我说：“只要你卢晴乐以后哪天大红大紫了，别忘了哥就行。”

    “滚啊，你比我小五个月好吗。”

    3

    傍晚六点我回到家，我妈在厨房炒菜，我爸在客厅吸烟看电视。我想一头扎进卧室关门，被我妈发现，她让我坐在餐桌上用录音机听会儿英文广播等开饭。

    “爸在看电视呢，我就不放广播了吧。”我想糊弄过去，我妈一个瞪眼，我爸不情不愿地把体育频道的声音调小。

    我坐到餐桌前调频调完开始听英文广播发呆坐牢。

    灶台、餐桌和沙发。我家不大，不到八十平的两室一厅，一个家的三个人跟身处三个完全不同的空间一样。

    我爸妈以为他们瞒得很好，但我知道他们在闹离婚。作为小孩总是能发现的，那种无言的隔阂让我喘不过气来。这些天我不断地延长在校时间、周末往岳凯家里跑，我不想待在家里。

    我还知道，他们初步商定等我中考完后再离，但我跟谁他们现在还没争出来。如果硬要我在他俩间选一个，我选我妈。

    我家没有电脑，岳凯和我说他帮我查过，十岁以上的孩子的个人意见非常重要，如果我坚持，我应该能跟我妈。我也说不上讨厌我爸，只是他是当兵的，一年里十个月都不在家，我对岳凯他妈都比对他熟。

    餐桌上我妈和我说：“乐乐，你的钢琴课还想继续上吗？我和你爸商量了一下，我们都认为你现在初二了，该多关心关心中考的事情了。要不停了钢琴课？”

    “妈，我上次月考校排名前五十。”

    “嘴里嚼着东西的时候别说话。”我爸训了我句接着对我妈说：“她这不考得还不错？管她那么多干吗？”

    看看，我对我爸很陌生，我爸对我也很陌生啊。

    “钢琴课涨到一小时两百块了。”我妈一句话就说服了我爸，我爸立刻将问题的矛头转向我：“你爸你妈挣钱都不容易，乐乐你基础的都学到了，咱家又不是没给你买钢琴，自己有兴趣就在家练练，不用请老师了。心思也多用在点学习上。”

    “好。”争辩是没有意义的，我继续埋头扒饭。哦对，我妈做饭很好吃，我爸完全不会做饭，选择跟我妈的理由又多了一条。

    “还有件事，乐乐。我在你房间收东西的时候翻出来一张全是日本字的海报，我丢掉了。你这个年纪不要学追星，更不要追日本人。”

    我妈说完我直接丢了筷子，跑到房间反锁门。拜托，千万别丢的是那张……！

    我藏了很多张海报在我的卧室，但很不幸的是，我妈丢的正是我最喜欢的那张，莎里奈的单人海报。她穿着粉色的魔法少女的服饰展露灿烂的笑容。我经常拿出来看，所以藏在了比较好拿的地方，然而就这样被我妈发现了、丢掉了。

    “乐乐，出来，我们好好谈谈。给你三分钟，要么自己开门走出来，要么我拿钥匙开门。”

    4

    我和岳凯应该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尽管我和他都很嫌弃听到这个词。他爸和我爸是同一个部队的战友，我们两家住同一栋家属楼。我们上同一个幼儿园、小学和初中，如果没有意外，我跟他也会考上同一个高中。

    我爸跟他爸关系很好，但我妈和他妈的关系非常一般。我有的时候在想，如果我父母离婚了，我跟我妈，我们搬出家属楼，我是不是以后就见不到岳凯了。

    我和岳凯第一次说，我爸妈可能要离婚的时候是初一升初二那个暑假，他一点都不惊讶，他说他妈早就和他说了我爸妈在闹离婚。合着我作为亲生的还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

    我那个时候就和岳凯说，我爸妈分开了我是要跟我妈的，万一我搬出去，我们以后见不着怎么办。

    他骂我弱智。他说我又不是不上学了，在班里总能见到。

    我说，那要是我转学了呢。我妈跟我爸离婚了，我还能读军属附中吗？

    这下轮到我骂他弱智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他会来找我。不管我跟我妈搬到哪儿，他都会周末骑车过去找我。

    得了吧就你那骑车水平，在大院里骑都会拐不急弯儿，上大路我怕你被车撞。我吐槽完他的车技，还是告诉他，你放心吧，我爸妈打算我中考完再离婚。等我们一起考上市一中，市一中强制住校，我们到时即使不想见也得处一块儿。听说市一中的男女宿舍楼，中间就隔着一个生活超市，傍晚洗澡的时候女生会和对面楼的男生在阳台对骂。

    岳凯听我讲市一中的传闻也跟着笑出声。

    他跟我说，听说市一中的社团很出名，有名的搞素质教育，不像军属附中一样全是应试教育，课后活动多得和日本动漫里一样。

    “说不定他们有偶像社团呢？里面全都是和你一样喜欢东京Girls的人，像你一样能把几十个成员的名字倒背如流。你们可以组一个……市一中Girls。哈哈，不管多少次，我还是觉得东京Girls这个名字取得很烂很好笑诶。唉唉卢晴乐你又打我干嘛？地名加个英文Girls就是很土啊！”

    “你懂什么呀！”

    “按照这个取名套路，以后中国要是学日本成立类似的偶像团体，不得叫北京Girls、上海Girls……你真的觉得好听啊，不是吧。”

    “如果真的中国有分团的话，叫马栏山Girls都行！”

    我没想到，岳凯一语成谶，上海Girls的招募信息，真的来了。

    5

    我告诉岳凯，我想给上海Girls投递简历。

    他拿过我省早饭钱买的娱乐杂志，看完招募公告，第一反应是问我，那你上学怎么办。

    他问得我猝不及防。我支支吾吾说东京Grils那边也很多年纪小的成员是在课余开展偶像活动的。

    “那她们都考上很好的高中了吗？”岳凯一脸不信。

    呃……好像没有。

    岳凯非常认真地盯着我：“卢晴乐，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考市一中的吗？”

    “我就是去试试……也不一定选得上……”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沉默了一会儿，估计也是知道劝不动我，问我：“那你打算告诉苏阿姨吗？”

    “不吧，她很讨厌日本文化的。”

    “所以，你是要瞒着苏阿姨报名，然后让我借你电脑是吗？”

    “还有相机……要录跳舞的视频。”我小小声补充。

    “……卢晴乐，你欠了我个大的，以后我一定会让你还我的。”

    6

    我的简历初审过了。

    岳凯告诉我官方发了面试告知邮件，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翻来覆去对了好几遍发件人的邮箱，确定是官方的，不是什么骗子或恶作剧。

    “岳凯！你看到没？我过了！我过了啊啊啊！”我兴奋地抱着岳凯一顿摇。

    “行了行了知道你过了。”他嫌弃地把我的手指从他的胳膊上一根根掰下来，提醒我说：“你注意下面试地点，那可是隔壁市，你要不和苏阿姨说的话，谁带你去啊？”

    “跟我妈说？切，她刚刚才不经我的同意翻我的房间还把找出来的莎里奈海报丢掉了诶！现在跟她说，我瞒着她投了上海Girls的甄选、过了第一轮简历初审，现在要麻烦她带我去隔壁市面试——她不杀了我才怪！”

    “那你打算怎么办？”岳凯总能在我情绪爆炸的时候保持情绪稳定。

    “周六……我就跟我妈说我跟你去市图书馆自习了，一大早就出去，去客运站坐大巴到隔壁市，当天面试完再赶回来。”

    我怕岳凯因为我拿他当借口不高兴，诚恳地求他：“拜托了……我妈只会信你的。”

    “……行，我跟你去，你记得提前把你的身份证骗出来，编个什么学校团支部登记要用之类的理由。要不然票都买不到。”

    我愣了一会儿，眨巴眨巴眼睛跟他说：“你没必要跟着我去啊，到那天你就出去随便哪儿呆一天到晚上回家就好。”

    “放你个估计连买大巴票要身份证都不知道的弱智在外面一个人晃，我……要是你出事了苏阿姨肯定得疯。”他飞快地说完后半句。

    “我妈她，呃……。”其实感觉我消失了我妈反而会开心、轻松一点。但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多准备准备吧，我说你的面试，也在说马上要来的月考。你要是掉出了前五十，苏阿姨肯定马上发现你在背着她折腾有的没的，到时候……呵呵。”

    我恶寒地浑身抖了下。刚上初一的时候我没适应初中，第一次期中的成绩超级差。我妈拿着我的成绩单坐在客厅，突然开始爆哭，哭自己没教好我。我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她把眼睛哭得红肿，然后自己把眼泪擦干戴上眼镜，当着我的面打电话给我爸，外放，商量未来上哪个职校、学护理还是裁缝。

    “知道了知道了，倒是某人，下次月考别继续没我排名高。”

    岳凯试图给我一个白眼，但他其实不会翻白眼，具体表现出来的效果像眼睛向上方斜视、眼皮抽搐，总之嘲讽杀伤力为0，搞笑程度拉满。同理他也不会WINK，面部肌rou还真是限制了他的情感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