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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尖意 第7节

    穆长洲先一步走入,她紧跟着进去,迅速看一眼上方。

    总管夫人刘氏看来与她母亲年纪相仿,今日场合竟穿了一身湛蓝彩纹胡衣,坐在上首颇有威仪,未等他们见礼,抢先说:“不必客气了,我又不是总管,私下见一见军司的新夫人罢了。”

    穆长洲没说话,只稍侧身,让身后的舜音身姿完全展露出来。

    舜音还是低垂眉目行了一礼。

    刘氏看了一眼就道:“果然建议总管选封家女儿没错,竟挑到宝了。”她看看穆长洲,又看看舜音,笑起来,“真是一眼就能看出的般配。”

    舜音才知道这桩婚事里还有她的功劳,瞥一眼身旁的穆长洲,不防他也偏头看来。

    二人目光一触,又各自转开。

    刘氏朝舜音招手:“军司随意,我只与你夫人聊几句。”

    穆长洲依言让开两步。

    舜音自他身旁过去,走近上方,暗松口气,这位总管夫人声音不低,但刚才站得实在有些远,总算可以近前听清了。

    到了跟前,刘氏又看她两眼:“你们渤海封氏的名声我早有耳闻,你父亲曾是兵部尚书,母亲还跟我一样封了郡夫人呢。”

    舜音垂眼看着自己的裙边:“都是往事了。”

    刘氏笑了声,似乎也不当回事,接着寒暄:“总管虽是奔着联结中原之意定了这桩亲事,但能相中你,说明你与军司有缘。”

    舜音腹诽:自然有缘,还早就认识了……

    大约是她不做声,刘氏换了个话头:“不知你待字闺中时有哪些爱好,刚来凉州若不习惯,可以找些事做一做,很快就会踏实了。”

    本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客套,舜音却留了意。她的手一直收在袖中捏着那册书,此时闻言,抽了出来:“请总管夫人过目。”

    刘氏接过去,看见封面上写着《封氏闻见记》,好奇道:“这是什么?”

    舜音说:“这是我同族先辈封演所著之书,涵盖掌故、古迹、杂论以及诸多轶事。我有心效仿,想将自己的见闻也记述下来,偶尔会忙些这个。”

    刘氏诧异:“你还会撰文?”

    舜音笑笑:“打发时间罢了。本想嫁入凉州后多些见识,也可以多写几笔,但我初来乍到,只怕不适宜多出门走动了。”

    刘氏不以为意:“你们世族女子就是规矩多,这有何难,军司不是常有公务要四处走动吗?正好带上你。你们新婚燕尔,常在一起不是更好?”

    舜音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转身向后看:“这样行么?”

    穆长洲从她拿出那册书起就一直看着她,此时她面朝自己,姿容柔艳,盯着他的一双眼却认真,不像玩笑。

    他迎着她视线沉默一瞬,带笑点头:“行。”

    刘氏立即道:“便这么定了。”说着又冲舜音笑,“想不到你如此有才,恰好军司也是文采盖世,更般配了。对了,你未必知道吧,军司当初可是年少一举高中的大才。”

    舜音心想怎么不知道,还见过呢。

    紧跟着刘氏就道:“不过军司不爱提年少往事了,便不提了。”

    舜音又往后瞥一眼,穆长洲站在那儿并未接话,倒像还在看她。

    约莫过了三盏茶的时间,这番拜谢才算结束。

    其实只是一通闲话,还只是刘氏在说。

    临走,刘氏又叫住舜音,自座边取了一个扁长的木匣,连同那册书一同塞入她手中,低声说了几句。

    舜音往右侧身,尽量靠近才听清她说的是:“你们这些世家女子都太矜贵了,不如多看看我送的书,回头好好学学,才能拴牢军司。”

    说完刘氏又笑一声,摆摆手,不等她道谢就离座走了。

    舜音捧着那只木匣和书,回头看一眼穆长洲,什么叫栓牢他……

    穆长洲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转身出去。

    她紧跟出去,那册带来的书又塞回了袖中。

    一路返回如同去时一样,各自无话。

    舜音坐在车里暗忖,他应当会问这事才对。

    果然,回到军司府门前,她刚自车中下来,便被穆长洲打马拦了一下。

    “音娘何时有了这些文事爱好?”他开口问。

    那日胡孛儿说她带着手稿,穆长洲并未在意,今日才知竟然真有,但刚才回忆了一路,少时从未见她喜好过这些。

    舜音抿抿唇:“七年未见,穆二哥都变了这么多,我自然也不是当初模样了。”她心里补一句:何况你我当初也算不得彼此了解。

    穆长洲目光落在她堆云似的乌发上,又看了看她平静的脸:“确实不是当初模样了。”

    舜音没听清,抬头看他一眼。

    穆长洲在马上坐正,朝后方招一下手。

    出门来迎的昌风立即上前。

    他吩咐说:“我即刻前往官署一趟,今日就算了,以后每逢巡游公干,知会夫人同行。”

    昌风看看舜音,垂头称是。

    舜音立时眉目舒展,站在一旁很乖巧。

    穆长洲要走,忽然扫了一眼她手上木匣:“里面大概不是什么好东西,劝你别看了,想必你也用不着。”说完一振缰绳,策马走了。

    随行兵卒紧跟而去。

    舜音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他这是听到了什么不成,忽然说这些……随即马上转头,快步进府,直去后院。

    一路脚步越走越快,直至进入房中,合上房门,她匆匆坐去案边,放下木匣和书,将自己收好的折本取出。

    抽出最新的一册翻开,是她那晚写下的“会宁关”三个字。她卷袖研墨,一边闭眼回忆当日入关时见到的情形:守军几何,防范如何……再睁眼,取笔蘸墨,飞快落笔。

    很快纸上多出几行字,却又是再寻常不过的描述,没有半个字提到守军与防范。她停笔,轻轻舒出口气,想起弟弟封无疾。

    自长安出发前夕,封无疾曾将圣人的任命诏书悄悄给她看过。当时看见里面一句“眼明耳阔,观八方以宁州郡”,她便留了心思,料想圣人安排他做秦州司兵参军,是要让他借军职观察搜集边防情形。

    而秦州正对着的最大边防要地,便是河西地界。所以这要观的八方里,首要就是凉州。

    封无疾当时一路都因婚事生着气,心思没放在上面,想必被她点醒后就该反应过来了。

    虽不明白圣人为何需作如此安排,但这对封家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是破局的希望。

    舜音搁下笔,拿过另外几册折本,封面已然陈旧。她随手翻开一册,里面有不少地名,有的地名下面写满,有的下面只写了几句,是多年前她留的痕迹了。

    她确实不好文事,反而因着父亲的影响,乐于观察兵事:防务、军情、部署、辎重……少时总与族兄弟们待在一起,也是因为他们愿意与她讨论这些。

    早年孩童玩耍,从未当真,年少才尝试搜集记录。那时穆长洲早已高中离京,自然不会知道。

    只不过很快家逢巨变,她独居道观,六年未能踏出长安一步,也再没做过这些。

    那本《封氏闻见记》不过是个幌子,本以为今日去总管府要费些功夫提出,才好获得四处观望的便利。没想到总管夫人竟很希望她与穆长洲时时黏着,直接给了她接近军务的机会。

    舜音想到此处,唇边牵出笑,一边伸手打开了那只木匣,里面果然是刘氏给的一册书。

    一翻开,只看见上面交叠重合的男女身体,极尽缠绵,她眼皮一跳,连忙合住,脸已烫了起来,才知道这书里讲的是什么。

    紧跟着就想起穆长洲临走时的那句话,舜音脸上更烫,自言自语一句:“确实用不着。”说完一把拿起来,起身走去柜旁,直接塞去了最底下。

    第七章

    阳春已到极致,凉州却仍是春意萧瑟,府中也只有零星绿意。

    一大早,胜雨手中提着一串碎玉片子做成的风铃,悬在舜音居住的东屋门上,碰出一阵铛铛脆响。

    舜音站在门边,听着这清晰的声音,点头说:“可以了。”

    胜雨垂手问:“夫人为何要悬这个?”

    舜音说:“这在长安叫占风铎,可以用来占风向。”

    胜雨只当她是为了缓解思乡之情,可又觉得这位置不妥:“还是替夫人悬去檐下吧,这里风吹不到,又是在门上,开关门都有声响,有人靠近也容易碰上。”

    舜音心想那不正好,不然还悬它做什么,口中道:“无妨,就这样。”

    她说着话,眼睛往主屋那儿看,忽见主屋门开,走出了那道颀长身影,立即转身回到房内。

    很快瞥见胜雨在门前见礼,大约是他经过时停了一下,随后没了动静,人应该是去外院了。舜音忙又走去门口,外面果然不见穆长洲身影了。

    她暗自拧眉,好几天了,他莫不是把那日说好的事给忘了?

    还没想完,昌风自外院匆匆走来,到了门前垂首道:“请夫人准备,军司今日外出,已出府门等候了。”

    舜音顿时心头一松,端庄点头:“知道了。”

    昌风复命去了。

    胜雨听出她要出门,便要进房伺候她准备。

    舜音已然回头,一手取了帷帽便往外走,其实早准备好了,脚步太快,连带门上的占风铎都被她衣袖拂得一响。

    走出府门,穆长洲果然在门前等着,正束着护臂,转头看她:“来得真快。”

    舜音将帷帽戴好,淡淡回:“怕来晚了耽误公事。”

    穆长洲似笑非笑地点头,往阶下走:“那走吧。”

    阶下还站着牵马等候的胡孛儿和张君奉,眼睛都在看她。二人身后跟着接应时的那一行持弓兵卒,想必都是穆长洲的亲兵近卫。

    胡孛儿抬手朝她略略见了一礼,指着阶下一匹骝色高马,大嗓门地道:“听说夫人也要去?那可只能骑马了啊!”

    舜音走过去,看一眼那马,转头问穆长洲:“这是给我备的?”

    穆长洲翻身坐上自己的黑马,点头。

    舜音理一下衣袖衣摆,抓缰踩蹬,轻松坐上了马背,马立时小跑,带着她抢先往前。

    胡孛儿眼都睁大一圈,直直瞅着她骑马出去的身影,这么熟练?

    一旁的张君奉也不禁看了过去。

    穆长洲接了昌风递来的横刀挂在腰间的蹀躞带上,又一手接了长弓,打马往前,经过他们身前时说:“那是前兵部尚书之女,会骑马有什么可惊奇的。”

    二人总算不看了,立即上马跟上他。

    舜音随马往前小跑了一段就勒停了,回头看一眼,穆长洲已打马过来。

    她握着缰绳打量,看他身上青黑锦袍凛凛,腰佩横刀,臂挽长弓,甚至比那晚刚重逢时的模样还要英武勃发,晃一下眼说:“还是第一次见穆二哥这般装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