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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夢

    

    孙策领军屠尽广陵。

    你怨他吗?其实不然。

    你太能理解于这纷扰乱世之中做出的每个决定都生死攸关。

    你尚且不是生于和平年代的妇孺。

    你是冠袍加身拥一方势力的亲王。

    你跟孙策其实是同类人。

    只是一个心思缜密不骄不躁暗藏狠意,一个意气风发刚毅果决挡我者亡。

    生出的那缠绵不休的情愫,又怎堪这烽火摧折。

    儿女情长都被乱世左右。

    当楼里一干人等拿命作抵终是护着你策马逃向山河,可箭羽凛冽破风而来,直直贯穿你的腹部。

    下腹突来的剧痛霎时叫你眼前发黑。

    精明筹谋一世,便要在此刻闭幕了吗。

    你有些不甘。你强忍疼痛扣住袖中暗箭奋力回身迎击。

    剧痛之下准头略失,仅侧着追兵脸颊擦过,箭矢沁了热血,削下发缕钉于树上。

    你抬眸,蓦然就被那持弓未放,面上伤口冒血的鲜衣刺痛了眼。

    你又惊又喜又痛。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愕然了然却无法释然。

    刹那分神之际,更多的箭羽袭着杀气而来。

    意识抽离之时,你想

    你该是怨的。

    你怨这乱世,相守太难。

    你痛醒在军营的帐中。

    帐中烛火忽闪,明灭不定。

    脑后隐隐作痛,你正欲抬手抚发,骤然被肩上撕裂般的疼痛惊出一身冷汗。

    待咬牙皱眉忍去苦痛,你瞥见肩臂上缠满了惨白的绷带,后肩渗出暗红。像盛放于枯骨的罂粟。

    你赶忙掀开被褥,束胸的缠带尚在,里裤破烂不堪空能遮羞,除此之外便仅余腹肩处渗血的绷带,以及遍身大大小小的伤口。

    你很久没有受过这样重的伤了。

    从前,孙策总将你护得很好。

    现下,仅仅苟活罢了。

    你怅然若失,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

    茫茫然,周身的痛楚竟突然就压不过心空的失落了。

    终是定下心神,你抬手欲抚去额上淋漓冷汗,忽而惊觉颊上尽是早已湿透干涸的泪痕。

    缘何泪洒至此。

    应是弥留之际梦里那灼灼艳艳的海棠刺痛了你的眼吧。

    那人道“我只皈依你”

    说谎。

    帐外人影曳曳,谈话声渐盛。

    你翻身下塌,扯过一旁架上的白衫裹身。

    你正惊于这衣物的大小合身,一阵清香就悠悠覆上你的鼻尖。引起翻涌不歇的酸楚。

    是荼靡香。

    在你发愣时,一个着鲜衣金甲浑身浴血的人影就这样掀帘而进撞入你发红浸泪的眼中。

    广陵之战已胜。

    营里都传孙将军胆识武略过人,亲自放箭追杀败兵潜逃的广陵王,又将其追至崖边堕陨,尸骨未存。

    清理战场的士卒仅在那处山崖旁寻着广陵王沾血的发冠,以及崖下急流冲至下游礁石上烂的粉碎的衣袍。

    世人皆叹广陵王一表人才如此早逝。

    是时运不济天妒英谋。

    营里又传孙将军怜香惜玉心系普天劳苦众生,战火之中竟拾了逃亡重伤尚存一息的女子回营医治。俘了广陵王麾下的医者也只是禁在营中好生安置。

    有好嚼舌头的小兵卒讲到自己曾瞥见将军带回的那名女子。

    乌发沾了血污尽散,衣裳破败,披着将军染血的红袍,竟也水得宛若王母在世神女下凡。

    也难怪将军迷了眼,于铁蹄过境之时,还能偏心侧目。

    年纪长一些的士兵,咂舌暗道

    “咱这少将军可算在此事上开窍咯”

    营里的人不知,长幼兵卒也不知,世人更未可知。

    年轻气盛勇武无双不畏天地不敬鬼神的孙策将军,慌乱无措的跪在医者面前央他一定要救活那女子。

    而在那女子阖眸昏迷不醒的诸多时日里,孙策头一次向上苍祷告。

    八方众神,佛祖天帝,一一求遍。

    如我虔诚合十双手。

    唯愿此生还能再听到那清朗语声娓娓轻唤———

    “孙郎”

    “孙将军”你红着眼,“别来无恙。”

    “我有恙。”

    他疾步上前拥住你,那股狠劲仿佛要将你揉碎在他怀里。

    经年里床榻欢愉之事和连日不眠不休的照料,让他早已熟知你的身躯尺量伤口深浅粗长。

    精准避开要害置于你背后的手掌炙热,不住的颤抖。

    慢慢的你发现拥着你的孙策,整个人都在轻颤。

    你闻见他发间弥散的烽火味,嗅到他金甲上肃杀的血腥味,还有一股荼靡香,交织纠缠不休。

    你渐冷的心好似要被这乱世里热忱的相拥暖化。

    可你仍旧心一横,面无表情的道

    “你说谎。”

    话一出口,你才发现自己的声线已颤。

    尽管理解,却忍不住怨怼丛生。

    “孙将军好威风。领兵屠我广陵,大获全胜不是?”

    “作为‘兄弟’,我可要好好敬将军一杯,以庆将军此战告捷才是。”

    你从他怀中抽身而出,面不改色道出剜人心扉的生疏话语,刻意加重了“兄弟”二字,退后一步拱手作揖朝着孙策礼了一礼。

    他惊愕的望着一步之遥的你,区区一步而已,却像在你与他之间横了一道沟壑,那么近又那么远。

    曾经淬火一般明亮的眼眸,历经了诸多烽火连天的战事只添了几许漠然麻木却依旧锋芒未减,依旧如此摄人心魄。

    那眼中,有苦楚,有无奈,有担忧,有令人心酸的悲恸,却独独没有悔意。

    是啊。

    再来千次万次,他孙策依然会做出这样的抉择。

    “我……我没有说谎……”

    “是我……是我对不起你……可是为了大局,我无悔。”

    “你若心中有怨,尽管冲我来。”

    “我不想与你做‘兄弟’。”

    孙策的眼中浸着滔天的痛苦,嗓音透着沧桑,声线也不自主颤抖。

    他朝你走进一步,你便退一步。

    “将军若觉得对不起我,请予我一匹好马,放我走。”

    孙策的眼眸忽的一暗,眼底痛楚更甚,又朝你走进一步。

    你再退,他再进。

    他眼底扑朔明暗不清,你一时咂不出其中滋味,唯有清晰明了的痛意,亦令你的心蒙上一层灰翳。

    终于再无可退,你一个踉跄,坐倒在帐内的案桌上。孙策欺身将你锢在他的双臂之间和案桌之上,此刻眉眼低垂阴暗,闪过一丝决意。

    他贴近你,突然启齿用劲咬住你的肩。

    那是很浓烈很浓烈的爱意和苦楚。

    虎牙刺破肌肤,本就伤痕累累的残躯又添了彩。

    他齿间涌出的鲜血混杂着另一股热流,从你肩上划过。

    他说,

    “我好痛”

    “不要走”

    “求你怜我”

    求你,怜我。

    孙策所做的所有抉择,都是出于一个合格的盟友和值得信赖的将军的最优考量。

    设身处地你依然可以理解。明知不该怨,却不知为何这般酸涩。

    你想到江东绚丽的春景,想到王母神前的誓约,想到廊下璀璨的星光,想到灯火昏明的夜聊,想到策马同游的绿茵,想到沙盘版图前的舌战,想到深秋红枫下的博弈,想到轻纱罗帐后的云雨。

    你想到过去那段令人艳羡的时光,你的心就像被捏住,痛得不可呼吸。

    你侧过脸,遥遥望着帐中忽前忽明噼啪作响的烛火,你仿佛看到那日广陵城中四处燃起的烽火。

    为了不让柔软显露,你强撑着不让泪溢出,横眉冷对。

    作为少将他守江东,作为少主他护孙府。

    可作为孙策,他只想爱你。

    于是他率先起兵征讨广陵,他怕别人来屠你。

    于是他狠心亲自拉弓纵剑伤你,他怕别人真的杀了你。

    于是他自导自演一场荡气回肠的追杀令你“尸骨无存”,他怕某日会见到提着你头颅邀功的小将。

    他怕极了。

    他怕在这乱世之间失去你。

    失去照进他命中绚烂的光,失去心尖堪能低头浅尝的海棠。

    所以他头一次对你起了这么疯狂阴暗的念头。

    他想烙印你,想把你捆在他的身边,想你做他笼中的金丝雀。

    他的眼中阴沉不定,强硬的制住你的脸与他对视,鼻尖相抵,颤抖的唇夺了你吃痛的惊呼。

    “你不再是广陵王了”

    “你是孙府的少夫人”

    “我锁也要把你锁在我身边”

    “你休想逃”

    “你不要不爱我”

    困于笼中的苍鹰空有大志,爱与恨纠葛,矛盾丛生。

    曾经鲜活的佳偶,一个从意气风发变得阴鸷魔怔,一个从谈笑权谋变得枯萎寡淡。

    他看着你,日复一日的黯淡消磨,如何能不心痛,但是又不敢放你走。于是他只能默默无言,任由往事流转在你眼眸,亲眼看着你在摧残中煎熬,痛心疾首。

    而你呢,你在这笼中千方百计想要逃出,又被次次抓回更添苦痛。你日日梦魇,凭着往事那段绚烂的回忆苦苦挣扎,妄图寻一点甜头。

    时日一久,你渐渐快忘了那让你神往的少年郎的模样,于是你祈求,疯魔一般的求欢索爱,试图拼凑出那段残存的时光。

    是夜,那鲜衣少年郎又闯进你的梦里。你们相拥亲吻,仿佛又回到三月春光灿烂的江东,亲密无间。你梦中呓语,捧着爱人明媚的面容突然崩溃大哭起来,

    “孙郎…我不想将你忘却……”

    “可是……我…我快记不清了……”

    梦外是时逢战火的乱世,硝烟四起,江东也不能幸免。艳丽春景不在,粉雕玉棠落败。连那曾经的朗朗少年,都变得乖戾阴沉功于成算。

    唯有日日回到你的笼里,他才显露出一星半点的松懈心安贪欢。

    所以他拥着你入睡,在你梦魇时惊起,慌乱得只知用力的抱你,唤你的闺名。你的呓语夜夜入耳,言语为刃句句致命。

    他颤抖着抚你身上的伤,吻你泪湿的眼睫,泣不成声。

    他暗自立誓,要拿下天下。

    要将你带回三月春盛的江东。

    只是他欢天喜地寻回一支尚开的海棠时,你的心早就疼木了。

    直到传来他的死讯。笼碎了,梦醒了,人不归,你自由了。

    明明是苦苦期许的自由。

    可这乱世,再无你的归处了。

    你望着台上早已枯萎腐烂的那只海棠。

    就像那曾经明媚如春的少年郎一样。

    你的天塌了。

    你疯魔了。

    你想屠了天下。

    “众卿何不拥我为王,为我所用?”

    “倘若非这乱世诸侯枭雄何至如此猖狂?”

    “本王亦可一统天下开万世太平。”

    “区区帝王之席。”

    “尔等,可愿为我一搏。”

    孙郎,

    我亲断了这乱世,为你陪葬。

    来生,来生在没有乱世的年代相见。

    我邀你去赏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