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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白日迟 其一

    

卷一·白日迟 其一



    【其一·晨时雨         下】

    “哟,我来得太早,可是吵到你们小夫妻俩?”

    甫一推门,便听得一声爽朗笑音传来。

    随后一张银盆脸蛋自木扉后方探出,只见两弯月牙细眉高悬额上,末梢斜斜挑入鬓角,一双柳叶眼睛蕴着精光,先往院中一扫,再朝祝晚棠身上一瞧,不由堆起笑意,牵动眼周细纹聚拢。

    祝晚棠面色一红,双手拱在胸前,作了个揖,道了一声安:“哪有的事。不知婶子此……”

    “哎呀,这院儿都快收拾出来了!前些日子瞧着野草还很茂盛,眼下倒清理干净了,祝相公好勤快的手脚。就是近来雨水多,不然把那些枯叶枝子收拢起来,还可以添做柴禾使。”

    袁二婶子一面截过话头,一面收起油纸伞,露出一身半新不旧的赭罗对襟袄裙来。她已上了年岁,乌发熬出几许斑驳霜色,却梳得极光滑妥帖,齐整整盘成圆髻,把眼角也提拉上去几分,愈发显现神气抖擞的模样。

    祝晚棠点点头,正欲再度开口询问对方来意,又听她笑吟吟道:“你们初来乍到的,不晓得这里煤窑荒废久了,一应煤炭全靠从隔壁镇上拖运。入了冬,若不预先备好炭火木柴,可是要难过哩!哎,瞧我,一说话就忘了正事——”

    说罢,她一拍脑袋,把那腰间荷包解开,倒出几把铜黄锁具,双手一递,道:“前日相公在店里订下的锁钥已经配好了,喏,崭崭新的三把横开锁、六把钥匙,夫妻俩刚好一人一套。”

    祝晚棠接过锁扣,仔细打量比划,只见其中较大一把被制成鱼型,余下二者则为奔牛样式,表面皆錾有吉祥云纹,手工精巧,材质牢固。

    他心下欢喜,谢道:“有劳婶子亲自动身送来,门口风大,不若进屋吃点汤面暖和暖和,免得着凉。”

    “家里还有仨小子需要照顾呢,毛毛躁躁的,不让我有一日安生!赶明儿闲下来了,我定来坐坐。”

    听她推脱,祝晚棠不再挽留,伸手往衣兜一掏,预备支付酬金。不想出门走得匆忙,竟未带上钱囊,不由尴尬起来,忙道:“我回屋里取去。”

    “何必多费腿脚跑动,哪天祝相公得了空,再来店里结账就是。不过二钱散碎银子,咱们街头巷尾做邻居的,还计较这些!”

    袁二婶子自然算是半个近邻,她家在巷口,临街支了一间小铺,专事铁匠营生。因着新迁缘故,祝晚棠曾去酒楼买来许多点心糕果,分送给了左右街坊聊表心意,期间二人简单打过照面,并委托其打造锁钥,印象里是位口齿伶俐的妇人,不想个性竟然如此爽快。

    “也好,待会我正要上街。”他连声称谢,“多谢婶子担待。”

    “同我说这些场面话作甚,可太见外了!”袁二婶子摆摆手,重新撑起纸伞,“我还等着做长久生意呢——将来你们有了小子闺女,千万记得来我家做长命锁!”

    嘀嗒。

    一点雨水自檐角坠下,落向祝晚棠额角,倏然溅起一片凉意,使他的面色陷入微不可查的凝滞,须臾又被温和笑意取代。

    “自然的。”他轻声应道。

    话音落下,对方就已风风火火退步告辞,身形溶进朦胧雨幕中,渐渐走得远了。

    祝晚棠将三份锁具分别扣在大门、正堂与后厨上,这才折回卧房,与妻子细语几句,交代用途。

    苏柔静静听着,双眸半阖,倦意重新攀上眼帘。

    室内不曾点灯,蓬窗未糊明纸,天光暗淡,影影绰绰拓于地面,同水声一并沉寂。

    他不忍扰她酣梦,干脆收起亲近心思,从床头箱柜里铰了五六两碎银,拎起菜篮与钱囊,直往巷外长街上而去。

    尽管迁居不久,他却对于周遭环境颇为熟悉。

    出了门,一道青石小径连通内外,两侧民房排布齐整,篱笆横斜,茂竹亭亭,静夜时分依倚窗望去,抬头低头俱是树蔓婆娑光景,这条巷子因此得名「绿枝」。

    绿枝巷住户不多,他家位于末端,左右没有邻舍,很是清净。

    行过百余步,才碰见一名短褐衫子的老者,独坐门前的长条木凳上,迎着薄雨愁风,悠悠然抽起一杆旱烟,甚是自在。

    见有人经过,老者略略抬动烟杆,算是打过招呼。

    再走几步,一只黄黑花色的幼犬自墙洞里窜出,踏过水洼,沿阶来回蹦跶,在湿泥处留下小小梅瓣爪痕。祝晚棠认出那是周寡妇喂养的小狗,唤作「福仔」,于是朝它嘬嘬两声,亦唤道:“福仔,过来过来。”

    小狗闻言,果然回头朝他跑来,又在脚边停住,垂下尾巴,低头认真嗅探生人气味。正想摸摸它的脑袋,不想对方猛地打了一个响鼻,重新摇动屁股,扭头奔向别处撒欢去了。

    祝晚棠哑然一笑,顺着石路继续慢行。

    途中偶尔也会遇见三两邻人,彼此含笑问好,复又各自散开。

    临近巷口,房屋布局陡然紧凑起来,墙垣抵住墙垣,仅余几尺距离,从中生长着半枯的地锦枫藤,密密麻麻簇在一堆,可是仍有空隙,足够令那些纷纷杂杂的人声穿插交错。

    左面大宅里的家长正在训斥孩子,因他不肯完成课业,更因他早起拖拉,耽误上学时间;右侧角门背后则站了个姑娘,同她娘舅商议来年婚嫁事宜;最为闹热的当属前方阁楼里的一对夫妻,互相吵架拌嘴,约莫是那男方宿醉初醒,吐得满床狼狈,他的女人恼恨极了,却还收拾好了被褥,抱至楼下水沟清洗,只是嘴里不住地骂骂咧咧,几乎盖过院里的鸡鸭啼鸣。

    那些声音漂游雨中,不免喧嚣熙攘,祝晚棠有意放缓了步伐,安静路过众人的琐碎喜乐。

    他实在喜欢这段路程。

    走出巷口,便彻底进入小镇的人间烟火中。

    他先是来到铁铺,向袁二婶子结了尾款,又往棉花铺子定了两床新被,这才沿街北上菜市,开始采买食物。

    松月镇上每隔五日方可逢集,今天虽不赶巧,仍有许多小贩支着摊子售卖时蔬精rou。他原本只想买些板栗,但见荸荠新鲜,顺手买上一袋,又看山药脆嫩,想着可以配上排骨熬汤健脾益气,于是再选一斤放进菜篮。

    如此左挑右捡一路下来,双手大包叠过小包,堪称满载。

    有精明的rou户觑准时机,与他计议道:“再过半月便是立冬,相公初来乍到,家中难免短缺,何不趁着眼下丰收时节多多囤货,省得每日外出奔波啊!”

    这话说的在理——家中炭火尽管齐备,然而冬储所需事物繁杂,棉花絮绒暂且不提,光是食材也要耗上一番心力置办。祝晚棠在心底默默筹算添补,遂与对方协商约定,拿出三两银子预购一头整猪,只等立冬以后宰杀送来,他好制成酱rou。

    待回了家,已过辰时,方合上门,一阵清寒卷地而起,斜雨荡天风满院,他搓了搓手,忙往厨房钻去。

    转过前院,余光忽尔瞥见一抹纤瘦身影,正从廊下款款走来。

    “柔柔。”他招呼道,唇边热气逸出,融在薄雾之中,“怎么出来了?”

    对方随之停步回眸,氤氲烟色下,显出一张工笔细腻的芙蓉面来。似是刚刚梳洗过,眉角眼梢尚且湿润,一缕墨发沾了水,蜷在额角,像是画师随手一划,落成肆意生长的蕊。

    见是祝晚棠还家,她莞尔轻笑,一身莲青颜色独立风中,自有濯然气韵。

    “我正要去倒水,顺道瞧瞧药熬好了没。”

    苏柔稍稍侧身,露出手中木桶。后厨设有一口石缸,平日储蓄废水,专供洒扫使用,使人不必来回折返井边。

    祝晚棠恐那路上风邪侵体,于是三两步凑到妻子身前,把手上菜篮一丢,手慌脚忙地褪下长袍披在她的身上,遮御细雨:“待会我把药端过来,你先回屋吧。”

    “不妨事,咱们一起过去。”苏柔略一摇头,五指轻轻扣住丈夫手掌,贪着这份体贴不肯离去,执意随他并肩同行。见他肩头湿濡,满面水汽,不免唠叨起来:“外面下着雨,也不带把伞就出去。”

    因那菜篮满满当当,又问:“都买了些什么呢?”

    祝晚棠重新拾起菜篮,掀开布盖,一五一十与她说明:“这上一层放了板栗、茭白、山药和脆柿子,下面那层有两斤红糖、两斤排骨跟三斤细面。”说着提起右手,展示那份被油纸仔细包裹的鸡rou,“对了,还有这只鸡,都叫摊主处理干净了。”

    “这么多?”

    “可不算多,就三两天的量。现在天气阴绵绵的,多买些,明天就可以呆在家里陪你,省得再上街了。”

    说话之间,两人走进厨房,沉闷闷的一股热潮扑面,霎时冲淡周身的秋意萧瑟。

    药罐仍旧架在炉上煎煮,水声沸腾,蒸汽浮动,满屋涌着辛涩气息,使得衣袖都浸透苦味。

    祝晚棠把东西归置完毕,蹲下检视一番火候,噙了笑,道:“时机正好。”

    说罢,取来小碗盛满,一面用瓷匙缓慢搅动,一面小心吹着汤药,期间抿了几嘴尝试温度,待得不再烫口,才肯递给妻子。又从柜中寻出盐渍蜜饯来,看她饮尽了,便递至嘴边,示意吃点梅子压压苦味。

    苏柔低头择了一颗,细细含化开来。她未梳髻,累累青丝随意绾在一处,因而格外松散,随动作滑至肩头,掩住半边面庞,好似为那层莹然肤光蒙上软纱。

    祝晚棠见状,伸过手,将那长发轻轻地、轻轻地拢回耳后。

    万般柔情,俱在这一拂之中。

    服过了药,自然是要生火做饭。他不愿油烟污了她的罗衫,刚想劝人回去,不料苏柔手快一步,已从架上拿过粗布围裙系在腰间,熟练捧起一颗菘菜,同时吩咐道:“你去起灶煮粥吧,我来备菜。”

    既得了指令,他不再耽搁,彼此分工明确,淘米切rou一气呵成,着手料理今日餐食。

    不多时,一份醋溜菘菜,一碟凉拌萝卜干和一锅板栗鸡粥便已呈端上桌。

    圣人曾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祝晚棠自认不过一介俗世浮萍,平日除了整理宅院照顾妻子,就独独在吃食上多了几分心思。

    他出生北地,苏柔却是巴蜀人士,海角天隅各自一端,口味爱好自然迥异,个中浓淡,皆需仔细搭配斟酌。

    单拿这碟凉拌小菜来说,萝卜不过是本地寻常的大青萝卜,削根去须,晾晒风干,沥净表皮尘灰之后,一样的生脆弹牙——调味才是第一紧要的。

    因是提前用盐水腌制过的,本身具备咸度,调味时他只洒入适量清酱、白糖和花椒细末,添一撮海肠粉,拿香油裹拌均匀,最后淋上红油收尾。

    那红油是他特意按照蜀中风味所制,用菜油混了少许猪油,炸透各类大料与葱姜,分批次溅入辣椒碎末里。辣椒要选用二荆条与秦椒,前者提味,后者增香,最后添上一勺白酒、两勺芝麻,闷置一夜,如此方能殷红粘稠,闻之令人食指大动。亮汪汪的浇在黄白萝卜上,缀点青绿芫荽,登时色彩鲜明起来。

    祝晚棠夹起一根小萝卜干,往旁边的香醋碟子里蘸了蘸,咬出吱嘎一声。表面浓烈酸意混着辛辣,椒香之余,另有一股独特的回甘滋味。

    他素来爱酸,奈何妻子不喜醋味,只得单独分出小碟。有时觉得麻烦,就会劝道:“多吃醋,开胃消食,对身体有好处的。”

    话虽如此,每每做菜,依旧选择迁就对方。

    想到今日计划整理后院,祝晚棠吃得甚是急切,一碗热粥配着小菜,囫囵下肚,正要添饭,但听苏柔温声劝道:“慢点吃。”

    似是了然他的思虑,她取过木勺,替丈夫盛满鸡粥,只把目光往移向窗台,那四方木格圈出天幕一角,仍是青烟霭霭、霪雨霏霏的景致。

    “下着雨呢,无论什么事,都不急这一时。”

    祝晚棠点点头,仿佛受到这番话语安抚,果然放缓进食速度。吃过半碗,神情略有松弛,开始与她闲话家常,说起今日银钱支用去向:“刚才上街时,我还去定了两床新被,就西角的李记棉花铺子,咱们家里没炕,原先那床又有些薄了。”

    “那可要套个新被面了,家里还有匹大红妆花缎子,不过颜色太艳了。”

    “艳点好,看着心里都暖和。”

    苏柔嗔他一眼,随后低头抿了一口粥,两靥却渐渐染了绯意,仿佛搽过一层浅淡胭脂,浮在冰瓷之上。

    朱床红被,那是新婚夫妻才有的喜好。

    二人一递一声,絮絮低语掩在清晨水露之下,被那寥廓疏风一卷,直吹往墙院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