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遇见

    淮城地处盆地，冬天湿冷多云雾少日光，周三下午两点倒是罕见的出了太阳。浓稠的光穿过乳白色的窗帘，跳落在江清窈并拢的膝盖上，又顺着小腿胫骨往下滑，洒了满地。温度的上升让周围候诊的人都脱下了羽绒服，可此时的江清窈却丝毫感觉不到任何暖意。她低头，指尖不断滑动屏幕，稍微注意看就会发现整个人都在轻微发抖。

    是的。江清窈在害怕。她觉得她这辈子对看牙的恐惧都不会消失。

    两周前的一次午饭。江清窈一边看剧，一边啃着排骨。只听十分清脆的一声”咔嚓“，直觉告诉她，嘴巴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江清窈一开始还有些不敢相信，直到她张开嘴巴，缓缓将口腔中的咀嚼物全吐在餐桌上，发现在还未完全啃完的排骨旁边有一瓣碎掉的乳白色晶体，于是，一声”啊——“响彻整个公寓。

    三步并两步跑到镜子面前的江清窈张开嘴巴，紧张的发现下面一排牙齿的右边第三颗牙只剩下了一半，另一半被黑乎乎的洞口替代。久病成医，她十分绝望的给自己进行了初步断定：这颗牙应该烂的了挺长一段时间了。不然不会这么脆。而且应该是从侧面开始烂的。

    或许是基因使然，从江清窈的爸妈、外公外婆到姑姑、表姐，包括她自己，全都有着一口烂牙。这导致从小到大，医院科室中她最熟悉的是口腔科。

    当妈的林兰一直深信儿子更喜欢母亲，女儿更喜欢父亲，便自认为自家的女儿会比较依赖爸爸的保护。所以孩童时期，江清窈的每一次补牙，江母都会让江父陪着她。

    但江清窈长这么大，没告诉林兰的一件事就是，她根本不喜欢爸爸的陪伴，也不喜欢粘着他。其实在补牙的时候，江父也没有凶他，但有着父亲陪伴的补牙经历，还是成为了她内心深处的阴影伴随她至今。

    后来江清窈想明白了，对父亲的恐惧感来自于生活的其他方面，比如六一儿童节，江伟国会给她设定任务，逼她玩让她害怕的游乐设施，美其名曰锻炼她的胆量。看到女儿手中的辣条，二话不说直接扔到垃圾桶里。

    在父亲错误的教育方式下，江清窈压力倍增。她原本以为自己是一个不喜欢哭的人。自己的隐忍能力也在父权的压迫下与日俱增，直到抑郁的苗头出现，江清窈才发现自己已经学不会怎样流眼泪。扛了又扛的江清窈扛不住了，带有明显求救信号的话吓坏了表姐，也吓坏了江家父母。于是从高一那会儿开始了长达四年的一对一心理咨询治疗。

    好在结果是令人满意的。江父爱女心切，愧疚万分，检讨自己的教育方式并做出改变。江清窈也发现自己的变化。比如，她变得很爱哭了。有什么不满意不高兴的都会哭。对此，心理咨询师还特地表扬她，让她继续保持。

    一切的一切都在变好，但牙还是一如既往的烂，对牙科的恐惧丝毫没有为此而减退。

    高二上学期那会儿，学校举行运动会，她请假出去补牙。牙医告诉她，由于拖太久，龋齿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已经比较严重了。江清窈吓得眼泪止不住往外冒，哭着问牙医可以打麻药吗？得到的回复是没有补牙要打麻药的先例。

    于是，治疗的时候，整个口腔科都是她的哭声。惨白色的led灯，汗湿的后背和额头，发抖的身躯，   护士为了防止她乱动按住她的下巴……江清窈努力让自己停止回想那被称为噩梦一般的过去。她闭了闭眼，冷静的给小助理李晓打电话。

    实践出真知的江清窈深知牙病拖不得，因为越拖越痛苦，越拖越贵。于是在两个人商量好工作档期后，补牙的计划便提上日程。

    此时此刻，医生还没上班。李晓坐在江清窈旁边玩手机，没有发现她的异常。江清窈看着墙上钟面的分针一点点向数字6转动，煎熬的不行。她不停的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没事的，应该就像高中那次一样，有点痛，但是还能忍的那种，不会根管的，一定不会。

    “江清窈——“，护士在治疗室门口叫名了。听的江清窈一颗心狂跳，她强撑着冷静回答：”来了！“扯了扯李晓的袖子，让她陪自己进去。

    治疗室内，医生正背对着门整理医疗器材。听到身后细细簌簌的脚步声，他转过来。刚踏进治疗室的江清窈猝不及防对上那张令人陌生又熟悉的脸庞。鼻子高挺，眉眼如松柏，轮廓分明。

    “患者先躺上去吧。“医生的声音温润清冷。她愣了一下，随即配合的躺在治疗椅上。但此时此刻，江清窈的大脑还处于宕机状态。

    谁能懂大学毕业四年在口腔医院碰见当年在学校有名气的校友，还得打破美女形象张大嘴巴面目狰狞的让他看你一口烂牙。家！人！们！到！底！谁！懂！做自媒体多年，具有敏锐毒辣眼光的江清窈决定将这段“相认”经历作为“离谱到家系列”的视频素材。爆点多多，钱钱多多。

    江清窈高中成绩不错，考上了本省临川大学的文史系。但该学校的王牌还是口腔医学专业，据说排名位于全国第一。都说从事口腔医学工作，保你一生荣华富贵。所以每年临川大学的口腔医学都是全校乃至全国口腔医学中的热门。更有牛人高考分数达标北清大学，却转而来读临川的口腔。

    读大学期间，江妈还打趣过江清窈：”你找个你们学校口腔专业的男朋友回来呗。我们家里都是一口烂牙。你妈我以后还想做烤瓷牙呢。“江清窈知道这是句玩笑话，随口回：”好啊，改明儿你女儿就在学校里给你拉回来一个。“

    但事实上，从她出生至今，整整26周岁，一个正式的男朋友也没谈过。唯有一次快要谈成的恋爱，也因双方处于暧昧期间，男方极端的占有欲和控制欲而终止。

    韩修竹……

    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临大风云人物。江清窈在大二的时候，曾和艺术学院的同学合作过一组摄影。二人中午吃饭的时候，听那位同学兴奋的说下午还要拍摄韩修竹。时至今日，她都能记得那位艺院的同学对他的评价：长着文科脸，满身温润书卷气，读的却是变态理科，学的还是前途大好的口腔医学，已经能够看到他未来背后的金山银山了。

    书卷气可能来自于他自身的爱好吧。江清窈记得，韩修竹曾代表学校参加过书法比赛和诗经朗诵比赛，都荣获一等奖。有颜、有才、王牌口腔医学，整个一buff叠满。当然咯，这些都是她在学校公众号上看到的。大学期间，二人唯一的交集就是双方在学校小道上对路过。没想到真正的交集却是几年后在牙科诊疗室相遇。

    江清窈的心情有些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