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在水边
注意你的立场，迪蒙·谢尔德。 金发长官的声音不适时地在脑海中响起，手里那串葡萄一晃神中顺势掉落。 第九机关还没有到连医师和别墅都提供不了的地步，你不过是卑劣地抢占了一点先机。他最近总在不经意间回想起那天兰利最后的警告，尽管由一个特务头子专程跑来指摘自己手段的不光彩似乎有些小题大做。 但迪蒙毫不怀疑，银蜘蛛已经在周围布下细密的网，一旦再被抓到把柄，他作为特遣队一员与管理局的合作恐怕就要到头了。 他出身辛迪加，了解何为秩序前已经见过太多混乱暴力，亚伯数十年以身作则的教育也不能让他对过于割裂的城邦产生太多正面期待。在意识到合作可能结束的一瞬间，他既没有对可能失去工作的惶恐，也没生出更多对城市治安的责任感。 弯腰伸手，玫瑰葡萄表皮轻薄脆弱，好几颗摔得皱巴巴，拾起来时丰沛的深色汁水蹭上指尖。 本来也只是不同机构间寻常的派遣合作而已，是议会或上庭一纸调令就可以更改的事实，甚至第九机关的一把手早已给他下了消极的定义。 迪蒙摊开手掌，盛着那串葡萄重新洗净后继续刚刚的动作，圆润晶莹的深紫跃进瓷白的平底盘，近近挨着旁边一排鲜切的橙红蜜瓜。 摆盘完成的时候正好赶上那人回来。 她最近经常出门散步，重新掌控双腿的感觉一定很好，早晨时段又能稍稍避开些烈日灼风。女人推开门后察觉到屋内还有人，迈开步子朝着这边走来，短款夏衫颜色轻盈，长发束在脑后，连额角那小片潮湿都带着雀跃的生机勃勃。 至少现在看来她确实恢复得不错。 “当然，如果你想的话随时都可以回来。但我建议你再放松地休息一段时间，毕竟这里的环境勉强算是不错。”那天兰利离开前是这样对她说的，那时她有回答吗？又是怎么回答的？ 迪蒙发觉自己几乎要忘记她坐在轮椅上的样子，视线扫过包裹在水洗蓝牛仔裤管里的双腿。原来他和大多数人一样，会下意识避免重复想起那些带来负面情绪的记忆。 “今天不用出任务吗？”女人停在餐厅处，半倚着桌子给自己倒了杯水后看向他这边，隔着厨房的玻璃门微笑着发问。迪蒙端着水果走近，他们间的距离又缩短不少，陶瓷盘底在大理石桌面上磕出清脆的响声。 夏季早间的阳光慷慨十分，足量的光源映得女人贴着杯壁的指尖几近透明，折射形成的薄薄虹彩在指甲表面悠悠晃动。迪蒙没由来想到义妹小时候爱吃的硬糖，女孩热衷收集那些流光溢彩的包装纸，铺展开来像一堆钻石碎屑。 “马上就出发，今晚还有紧急任务。” 设立特遣队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应对突发情况，即使周末也严格遵守着随叫随到的原则。 不过在通讯设备发来的行动文件里，出发前剩下的时间足够他准备些水果，如果出门前能碰上面就再亲口告诉她冰箱今日的构成，保鲜二层那有伊格尼送来的焦糖布丁和慕斯蛋糕，昨晚事先处理过的鱼虾rou类在冷冻层的顶端。 食物里有她需要的一切营养物质，她应该多吃点。迪蒙坐上驾驶位，侧头注视庭前那个在热腾腾夏日里也显得单薄的身影。 注意安全。他认得出那个口型，女人抬起手挥了挥目送自己离开，她侧后方停着那辆他带回来的自行车。 那是亚伯收养他后赠予的礼物，在他学会驾驶汽车前它都是自己最忠实的伙伴。那时候他还小，两个轮子的速度足以跑出辛迪加混乱的街道，带给他想象中的全部自由。 即使他成年后很少使用，这么久以来却依然像对待珍宝般尽力爱护着这个老朋友，可惜的是，这辆单车在来到这里后除了第一天再无用武之地，现在它像是真正的电影道具般，终日被周围的重瓣百合花热闹地簇拥着。 嘿！你要把你的宝贝拿去和谁分享？那天他把车抬进骑车后座时薇拉带着笑意的调侃又浮现在眼前。 或许确实是太旧了，现在的新城已经没什么人会骑自行车，隔壁家的小少爷就不会。代步也好，放松消遣也好，都有更多年轻丰富的选择。 想到这，他没急着松开刹车，摁着按钮把对着女人的右边车窗又摇下了一点，确保对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客厅左侧的连廊直走后往右拐推开门，那后边有—— 珍珠白的地砖没有多余的花纹，方形的下陷盈着浅浅一汪薄蓝，跟随声音指引绕过来的福克斯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别墅设计师引以为豪的私密性设计，在室内藏着片令人心旌摇晃的池塘。他们家原本也有这样一个室内泳池，但早早被填埋改成了父亲的收藏室，专门用来陈列他那些名贵的咖啡豆、雪茄和酒精。 女人垂着腿坐在边沿，徬晚时分，前方落地窗外的夕阳还留有羞怯一线。泳池壁上柔软摇晃的粼粼波光揉杂蜜色的壁灯光晕，照得她面色愈发柔和，肤色莹莹如同月亮。 万幸这枚月亮穿着剪裁流畅的短袖白衬衫和牛仔裤端坐着，侧边水泵缓慢持续地吐着水，和缓的波浪刚及脚背，没过一会又轻巧地没过脚踝。没再露出任何但凡他注视太久就一定会因为羞赧而忍不住落荒而逃的部位。 一旁的矮桌放了个小型的胡桃木复古音箱，调的收音机模式，嘻嘻哈哈与有气无力的女声交替从里面传出来。 对方注意到自己看向泳池的目光，扬起脸微笑道：“会游泳吗？”福克斯点点头，女人的笑容在柔美暖光中沾上水汽，亲切得有些失真。 “就算会也要小心哦，我看好多新闻报道过，擅长游泳的孩子反而容易溺水。” 她这种时候简直像未真正的长辈，嘴唇开合，有些老派的打趣就悠悠然飘到半空贴近他耳朵。不对，她本来就是jiejie。福克斯又在心里默念几遍这两个字，忍不住笑起来，“jiejie，我是来还书的。” 前两天他从jiejie这借走几本漫画，稚嫩的笔触幼齿的情节，没有什么高深的立意，大都是简单的勇者集结伙伴打败魔王、正义最终战胜邪恶的故事。 家里没有谁会和他谈论什么真心什么正义，他没读过类似的故事，很轻易看得入了迷。 “要是知道你这么喜欢，作者大概也会很开心吧。”jiejie说着又抱来一摞书塞进他怀里，作者栏处没有签名，只画着个威风凛凛的狮头。 福克斯没有理由拒绝这些故事，何况在借与还之间，他们又能见上许多面。 过来吃点东西？对方笑着示意他先把书放到一边后像她一样坐下来，又把轻便的矮桌推到二人中间，精致的盘碟挤满造型漂亮的甜品。 这个是夏绿苹果挞、这个是红丝绒、那个是拿破仑、果仁糖蛋糕、焦糖布丁、闪电泡芙，噢里面的馅料流心是覆盆子……你看看喜欢哪一种？其实味道都不错，你都可以尝一尝。 女人抬手虚虚点过，介绍这些样式各异的甜点，看向自己的眼底始终盈着笑意，jiejie并不会把摄入甜分的渴望上升到缺乏自制力的高度。 “除了肤浅的多巴胺分泌，你认为这些糖精和奶油对你有任何好处吗？”遵循生理规律的分泌过程在她口中变成肤浅的娱乐，所以他不只一次地放下了家中厨师烘烤好的曲奇饼干。 可这话由他的母亲，一个新城人说出口，未免有些可笑，连带被打击后的糟糕心情都因为这莫名其妙的幽默稀释不少。 泳池的水已经快要没过半截小腿，他半卷起的裤边仍被亲昵舔舐至湿润，那双浅灰色瞳孔中的含着笑意的期待也好似波浪轻柔地漫过他的心。 随意选了颗莓果挞，草莓的甜和覆盆子的微酸融合得恰到好处，挞皮酥脆，中间的杏仁香草雪泥松软细腻，一口咬下，层次丰富口感绝妙。 福克斯自觉对甜食并不像母亲指摘的那样——就好像他是个多么嗜甜的家伙，他只是想不明白，几块连表面糖霜量都严格控制的黄油饼干，究竟算是多荒谬的需求？ 但没关系，眼前的人并不是母亲。 女人左手肘支着矮桌半托着脸，微微低着头，转身朝向他的方向，视线和声音从桌上叠成小山般的甜食堆间浮上来，“味道怎么样？喜欢吗？” 福克斯忽然察觉两人现在的距离大概不到半米，之间除了矮桌再没其他阻碍，jiejie眼里侧映出水波似的细碎亮光，轻缓地眨动，打湿他的脸颊。 收音机还在响，更活泼的主持人似乎消失有一段时间了，剩下那位说着让我们欣赏几首歌曲后就再没讲话，旖旎舒缓的香颂晃晃悠悠。舌根泛起莓果、糖精、坚果和奶油的回甘，剩下半边果挞仍被他拿在手里。 喜欢吗？两人相处时jiejie问过太多类似的问题。 喜欢软桃还是硬桃？可是桃子这种水果切成块状看起来区别并不大。 喜欢吐司边还是吐司心？如果不喜欢难道可以切掉吐司边后再吃吗。 喝过咖啡吗，喜欢咖啡还是牛奶？父亲冲泡咖啡给他留下了太苦的气味印象，牛奶对他来说不是食物是每日早餐时必须完成的指标。 有什么喜欢的课程吗？语言？数理？生化？美术？音乐？没有，没有，没有。这些书不管什么类别，无一例外都是夏日里我扣响门铃的借口。 “有想过长大以后要做什么吗？” “有了喜欢的事就能长大了吗？” 父亲准备安排我学习金融，母亲——母亲更偏向管理类的专业。 “福克斯，我是在问你。” 那天是八月里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同样是徬晚，浅橘色的夕光笼罩着他们二人，jiejie在庭前提着花壶浇水，他就在一旁看着颗粒细小的水雾飘飘洒洒地降落，问题又一次被抛了过来。 “不是你的父亲也不是你的母亲。不是你应该做什么，而是你，你喜欢什么？” jiejie那时的表情已经把疑问明晃晃地亮了出来，可她仍在笑着，让福克斯很想要给她一个完美的答案。 可他， “抱歉……我……”当时的他是怎样回答的？“法律通识课还挺有趣的，我……我不知道那样算不算是喜欢。” 那时候她望向自己的眼神与此刻微妙地重合。jiejie浅色的眼睛是温柔而沉默的诘问，可他的心脏和大脑全都苍白而空洞。 喜欢？福克斯再把这两个字听进耳朵，又丢进嘴里咀嚼几遍，依然没尝出什么滋味。 jiejie总爱问这样的问题，不是应该做什么，而是喜欢什么。 可他从没因为不选择就失去什么，也从未因为喜欢就得到什么。 所以别再问了，jiejie，别再问我这样的问题。我回答不了的， 浪一样的羞愧要将他击倒。 “味道很好，没有很甜也没有很酸，奶油也不腻。”他知道自己的描述手法比一些年纪更小的孩子都要拙劣，至少现在能知道他在文学和语言方面应该是没多少天赋。 好在这次jiejie没再继续提问，只是笑眯眯地点点头，说喜欢的话可以多吃一点。福克斯看着那人侧正身体后微微前倾，低头看漫上来的水。 空气变得安静，他又忍不住想那两个字，喜欢。 父亲母亲偶尔的夸奖算是喜欢吗？又或者，抬头看向眼前人低垂的眼睫，长发松松束起，露出光洁的后颈，偏过头闭上眼睛，jiejie的样子怎么会更清晰？喜欢，喜欢……吗？ 可对方没再继续保持不动，轻盈的落水声打断了他的思考。 水泵已经停止运作，薄蓝水线刚好没过女人的腰腹，宽松的发绳因为这一下动作滑落至发尾，被人干脆地扯了下来。 此刻落地窗外只余一片深重浓郁的宝蓝夜色，jiejie跳入水中后转过身与他对视，背对着壁灯，暖光衬得她如同一轮满月雕像。 福克斯俯视着那人，想起从前看过的古老寓言，大家都说水中的月亮是没办法被捞起的美丽幻影。可他们的距离并没有拉远太多，水边水中，只要他想就能牵到jiejie的手。 他下意识伸手，却转了朝向，只在自己腿侧掬到一捧柔软水花。 八月末也还是很热啊，摇曳水波中那双漂亮的浅灰色眼睛说话了。“要不要下来？会游泳的小狐狸。” 对方看见了他刚刚的动作，声音透着温和的笑意，大概也当自己是那些新闻报道里贪水玩的孩童。但现在有她这个长辈在这里，不需要担心会溺水。 八月末，原来已经八月末了。 福克斯骤然一惊，察觉在今日的原定计划中，除了还书外他应该还有话要说。和jiejie处在同一个空间内总是很容易叫他忘乎所以，月亮的光晕说不定比太阳更炫目。 他几乎是急急忙忙踩入水中，清凉的水体温柔地接住他。这一次他踉跄着，终于碰到了jiejie的手。年长者不会知道他心里的慌张，但仍体贴地扶住自己，他的小臂和jiejie的掌心，在水底下亲密相拥。 一时间，似乎又有很多问题可问了。比如这么晚了迪蒙先生怎么还没有回来？他今天还回来吗？噢还有，迪蒙先生和jiejie究竟是什么关系，虽然他早决定要忽视这些会把他从jiejie身边推远的好奇心，可还是—— 算了，算了，先不要问这个，福克斯反复在心中告诫自己，他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问。 与那双雾濛濛的灰色眼睛相互凝望，脚下可以踩到光滑的瓷砖，福克斯却觉得自己像颗陷入海沙的水草，飘飘悠悠的眩晕感。 “jiejie，”他大口呼吸，“jiejie可不可以给我你的联系方式。” 我是说，呃，我是说，之后我走了，我是说我在学校里的时候，当然，是你不没在忙的时候，我能不能给你打电话？ 他从不知道学校两个字说出口后会让人这么害羞。幸好对方似乎从不觉得他奇怪，福克斯感受到小臂被人轻轻拍了拍，回答就随着水波被温柔地送到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