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神主之名

    海洋之子与大地之子同时现身在底比斯一座崭新的神庙中。四面高大的墙壁上，颜料未干的鲜艳壁画和浮雕映入眼帘，金碧辉煌的林立石柱记录了人类自诞生以来的全部，堪称一部震撼人心的宏大史诗。海洋之子仔细盯着周围的画面观察了半晌，发觉其中的不妥之后便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继而将目光转向身旁的伴侣。

    盖亚双手交叠在身前，平静地立于帆船形的神龛中。他与阿古茹四目相对，先愣了一下，眨眨眼睛道：“你怎么了，阿古茹？”

    “壁画上的大地神为什么没有女性身份？”阿古茹抱起胳膊，对着神龛下伏案为神庙工作而奋笔疾书的男人指指点点，“另外，他还抄错了一项内容。宴会用的啤酒的数量，我记得仓库里明明一共有三千三百五十二瓶，为什么账簿上少了两瓶？”

    盖亚对小书吏昨夜偷喝啤酒的事心知肚明，并不责备，反而轻轻笑了笑：“他只是一个平凡的抄写员罢了，阿古茹。况且，人类偶尔满足一下私欲也没什么大不了，他没有做坏事，也没有伤害什么人。”

    阿古茹不屑地哼了一声，不禁侧目：“原本擅自进入礼堂已经是大不敬了，这里只有高级祭司才能进来。所有人类都有私欲吗？真是无知浅薄的物种啊。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一再包容，我们需要守护的是地球……”

    盖亚哭笑不得地打断了他一连串听起来咄咄逼人的问话：“阿古茹，什么时候也改改你的坏脾气吧，除了我还有别人能忍着你吗？”

    “别人？除了我们之外这里还有第三个神吗？”如此说着，阿古茹左右张望，似乎真的在寻找第三个存在。他转过头见盖亚面露难色，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正色说道：“听说天空中会诞生我们的同类，可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类甚至已经灭亡过数次，天空的光也没有任何要出现的迹象。”

    盖亚自顾地点点头回答道：“会有的，我们需要的只是安静的等待。”

    “其实我并不希望从天空中诞生新的光。”阿古茹向他坦白。

    “为什么？”

    阿古茹难得温柔地笑了笑，说道：“因为你是只属于我的。”

    对于这个问题，盖亚没有搭话。过了半晌他才淡淡地说：“阿古茹，你最近在学习人类的语言吗？”

    “是啊，我观察了几个族群的语言，发现人类的语言就像他们自己一样模棱两可，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阿古茹答道，“对了，听说这片土地上新的女性统治者是原来的王后，也是死去的前任国王的亲jiejie。这座神庙就是为了庆祝新国王的继位而修葺的。”

    “壁画上的内容是什么？”

    “国王的名字和来历，还有我们上次一起出现的情景。你看那里的文字——他的母亲或他的妻子……那位女国王，拉所钟爱之人、伟大的两地之主、完美之人。”

    “那是‘和’的意思，即是母亲又是妻子。他们将祭品献给先祖，希望祖先们复活过来保佑万民。”盖亚解释说，“他们和祖先的关系就像我和阿古茹一样，我们都是血脉相连的。”

    阿古茹不服气：“人类怎么能和我们相提并论。”

    盖亚不明白身边这位伴侣的别扭怎么能闹上几千年。他的内心向着人类，这个勤劳智慧的种族喜欢用双手开拓新的家园，值得身为地球意志的他的尊重。然而阿古茹却说，人类开拓领地的行为就像大海突然掀起汹涌的波澜拍打海岸，令你感受到切肤的疼痛，最怕痛的你为何不能对人类扩张挤占其他生命生存空间感同身受？

    盖亚还在努力劝说试图改变他的观念：“你不会主动和他们沟通，虽然说了这么多，但你其实并没有多么了解他们，不是吗阿古茹？”

    “有你不就够了，人类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皮下，我们的任务只是守护地球。”阿古茹反问。

    盖亚突然想起什么，说：“前段时间的事情，你还在生气吗？”

    他指的是今年尼罗河迟来的河水泛滥。每年定期的河水泛滥期结束之后给两地带去的肥沃的泥土是百姓的指望，丰收到来之前，国王头戴红白王冠为神祇进献各式各样的贡品，祈求今年风调雨顺。然而那些琳琅满目的贡品中不乏阿古茹厌恶的东西。

    “没有。”阿古茹侧过脸，嘴上不承认，但显然还在计较：“我不喜欢那些成色稀奇的食物，看起来很难咀嚼。”

    “只是心意罢了，你也不需要像人类一样摄入食物。”

    “人类还喜欢在祭坛上摆满沉重耀目的红绿色珠宝，可见审美是有多么低下。”阿古茹补充道，“好吧，我承认，我确实不大喜欢人类。总之你喜欢就可以了，你一贯喜欢包容不是吗？”

    盖亚素来拿他没办法，再交谈下去没有任何意义，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他将目光转向神龛外围石柱上镶嵌的亮晶晶的装饰品，大片描绘神祇向人间散播福祉的画面是人类创造的精美艺术品。书吏起身将整理好的账簿抱起准备离开，然而忽然顿住，转过身来。

    “快走吧，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了。”盖亚催促道。

    阿古茹皱起眉头：“他在做什么？”

    他们目睹书吏从盛放贡品的篮子中取走两样东西：一块黑黢黢的面包和一碗豆酱。

    “他取走了你最讨厌的食物，阿古茹。”盖亚望着用衣服偷偷藏起食物的书吏，忍俊不禁，“虽然是个贪图小便宜的家伙，但也有自己的原则呢。你看，他什么贵重的东西都没有取走。”

    阿古茹不以为然：“盗窃贡品可是犯罪的行为，也是对神的不敬，不管他拿走了什么。”

    “要学会看到人的优点，阿古茹。他为了帮助穷人花掉了自己的薪水购买物资，虽然犯了错，但总有一天会成长起来的。”盖亚这么认为。

    盖亚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书吏已经成为为王族工作的祭司长。他与国王站在一起，身披沉重金饰，头戴蓝色头冠，为神举办祭祀仪式，献上新鲜的莎草与睡莲。

    “他把自己的面包和啤酒分给穷人，建议王室把神庙的外院提供给因洪水而无家可归者。”盖亚说，“他还将积蓄捐献给神庙用于供奉神祇，来还清曾接受过的来自神的庇佑。阿古茹，他做到了，他是一位伟大的人。”

    “再观察一段时间吧。”阿古茹坚定地认为近来河水的泛滥是为了惩罚国王的暴政，因而坚持作壁上观，不齿人类发起的祭祀一类讨好神明的举动，“他早年有一些小偷小盗的行为，是不诚实的表现。或许现在的大公无私只是看起来的表象而已。”

    不知时间流逝多少，地球突然迎来恶劣的气候，雨雪交加的天气增加了，冰原覆盖了三分之一的大地。南方的霜花也难以消融，沙漠侵蚀星星点点的绿洲，使得高原彻底化为一片苍苍茫茫的沙丘。恶劣气候毁坏了物种的生存家园，从酷寒中幸存的生命越来越少，累累的枯骨遗落在冰封的荒原之上，十分触目惊心。

    “天气逐渐变冷了。”盖亚感受到大片地底的岩浆翻涌起来，为他供给充足的暖意，但频繁的熔岩运动对于人类来说是不利的，“所有的河流豆在枯竭，城市的人口越来越少，人类又将面临灭亡。”

    阿古茹将一切尽收眼底，喃喃自语道：“毁灭者是不可名状之物吗……”

    盖亚没有正面回答。他问：“阿古茹，你觉得冷吗？”

    阿古茹淡淡道：“不觉得。”

    “可以抱着我。”盖亚说。

    阿古茹微眯起眼，用手臂托起盖亚结实的腿。

    “只是抱着吗？”

    “今天允许你可以做别的。”盖亚暧昧的声音悄然说道，“比如更进一步的、一些取暖的活动。”

    阿古茹的脸上浮现出掩藏不住的笑容，盖亚的脸则刷的红了。

    “其实你也很像人类。”阿古茹说，“比如像母亲一样的角色。“

    盖亚不希望看见伴侣忧郁迷茫的目光。于是，他捧起阿古茹的脸，身体凑上去，让对方同样散发热能的计时器紧挨着自己的。

    “这是在做什么？”

    “在取暖。”盖亚说，“就像我们的生命诞生之初那样。”

    他们开始陷入沉睡。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熏风悄悄的刮，不忍打扰海洋与大地的结合。风带来的暖意拂过桃李枝头，催生花骨朵的绽放。人间的色彩从低沉的灰转变为耀目的绿，盎然的春天归来了。充沛的降水填满空缺良久的河床，鱼儿也回来了。海岸边，一只接一只出港的渔船支起桅杆，旗帜迎风飘荡，即将带回丰收的喜讯。

    地球的景象焕然一新，人们在经历过大战争之后逐渐重新活跃起来，建起数不胜数的高楼、海港、工厂，嗡嗡的铁皮车载着煤炭和铁矿在大地上有条不紊地运行着。

    海洋之子与大地之子隔着海岸相见。

    盖亚迈着步子走向他，问道：“阿古茹，几千年过去了，你找到属意的人类了吗？”

    “还没有。”阿古茹回答。

    “马上就好了，就快来了。”盖亚抬目望向天际，变幻的流云与他们沉睡之前没什么不同，“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就在将来的几十年间。”

    被光选中的人类，分别是隶属于G.U.A.R.D.的天才物理学家，和一位年轻的炼金之星出走者。

    “阿古茹，他和你真像啊。”盖亚在对决中用意识向阿古茹传递信息，“但明明自己也是人类，为什么不从人类的角度思考问题。保护地球是过于艰巨的任务，连我们都觉得艰巨的任务，不需要他独自完成。”

    阿古茹说：“他值得更强大的力量。”

    “这就是你选择的人类吗？”

    他似乎想阻止阿古茹的行为，然而此刻阿古茹身躯的cao纵者是那个叫藤宫博也的男人。

    “我们在战斗。”躲开锋利的光剑，盖亚劝说他，“快停下来吧，阿古茹，我知道你可以控制住的。”

    “我们不是在战斗，是在寻找答案。”阿古茹说着，将光线发射出去，“我有一些想明白的东西，需要靠战斗去证明。”

    阿古茹思考良久，最终选择收回了光。

    “你明白了什么？”盖亚询问他，“从那个人类的身上。”

    “人类是无法作为光而存在的。”阿古茹说，“他们有独属于自己的勇气与力量，有自己的使命。光只是手段，而非他们自己的能力。”

    “你还会帮助他们吗？”

    “会的。”阿古茹说，“人类的勇气打动了我，他们与我们一起在战斗。”

    人类发现了未知的敌人，并将其命名为“破灭招来体”。找出名为“破灭招来体”的幕后黑手，将其毁灭地球的意图粉碎，是地球意志以及人类新的任务。因未知生命体而牺牲的人类，以及浴血奋战的地底雄狮，像弁庆一般立往生的勇者矗立于夕阳之下，永久地沉睡了。

    盖亚与阿古茹再度并肩作战，面对强大的来自未知的敌人，他们受到地球与人类的召唤，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

    “阿古茹！”

    盖亚沉重的身躯跌倒在地。他呼唤阿古茹的名字，希望他躲开敌人残忍无情的攻击。

    “我需要守护的东西，不止是地球、人类。”阿古茹在倒下之前，转过头缓缓说道，“还有你，我最珍贵的宝物。”

    敌人最终被打败了。

    地球重现生机勃勃，人类的生活恢复如初，守护这颗行星的使命告一段落。临别之际，盖亚站在旷野上，平静地欣赏着从地平线缓缓升起的红日染透半边天空。

    “地球依靠自己的力量守护住了自己。”他说道。

    劲风将海水分为两堵高墙，海洋之子从滚滚波涛中走出来，银色的脚掌踏上古老的大地，带着笑意走向他。

    四目相对之时，盖亚的嘴角微微上扬。

    “你回来了，阿古茹。”他说。

    “是我们和人类的力量，盖亚。”阿古茹伸出一只手，单膝跪地，向他告白道，“我的战友、我的伙伴，以及我所挚爱的、人们所尊敬的大地之子。”